87、金兰之交,刎颈不忘
檀香袅袅, 冰裂剔花盏内的药汁已经凉了。
宫展眉又安慰几句,旋即便和沈清河离开了弟子阁内,她刚刚任职长白宗主, 宗内大小事务都要一一接手, 这其中的很多冗杂之事,宫展眉需一一应酬。
曲遥看着宫展眉匆匆离去的身影,心中泛起一阵阵疼痛。
宫展眉一走,屋内霎时便只剩下了澹台莲和曲遥两人。原本热闹的屋子突然寂静下来, 气氛瞬间变得暧昧又尴尬。
昊天镜一看情况,赶紧从原形变回镜子躺在桌子上装死。
澹台莲坐在窗边案机旁, 看着窗外细雪纷纷, 半晌没有言语。
“师叔……”曲遥为了打破这尴尬诡秘的氛围, 叫了一声, 澹台莲回过头看向他,眼神里面略带着询问。
曲遥一见他这张清冷俊秀却又无比熟悉的脸,竟一时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又想起昨夜发生过的片段,心里更是忐忑, 少有地红了脸。
“师叔……之前在长白宗激战时,多谢你相救了。”曲遥抓耳挠腮,憋了半天憋出这样一句话来。
“不必。”澹台莲听罢, 他垂下眼睑,葱管般纤长的手指把玩着那冰裂茶盏。他默了片刻, 之后轻声说道。
“不,你当时那样努力救我, 师侄心中非常感动,如果不是师叔英勇相救,我此刻怕要黄土陇中见阎王爷……”
曲遥正抒发着自己对澹台莲的感谢和激动之情, 却不想被对方突然打断了。
“我是说,你不必介怀昨夜之事。”澹台莲没有继续听那曲遥闲扯,轻声打断了他。
曲遥登时一愣,没想到他师叔竟能这般单刀直入。
“昨夜之事,非你一人之过,毕竟……我是……愿意的。”澹台莲轻声说。
曲遥听罢,只觉浑身一个震悚他震惊地看向对方,可那个男人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曲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然就那样将自己心中埋藏已久的念头亲口承认了。
“你无需有太多压力,因为你大约还不知道,我原本的寿命,只剩下不到一年,就算能顺利采到七味长乐花入药,也不过再多维持一年时
间罢了”澹台莲轻声说。
曲遥登时便愣了,这一句话如同洪钟一般震的他脑中一片轰鸣。
“那青溟神木给出的方法毕竟只是缓解,并不能根治这反噬。这反噬归根究底乃是我前世所带,此番转去允卿门,不过是求喘息之机,至于这反噬,是根本没有根治之法。如若不是如今局势复杂,蓬莱有难,仙宗危在旦夕,我甚至不会花时间去寻这朵花,只想找一个地方安然长逝。因为无论怎么挣扎,我都活不长。”
“所以你也无需太过自责,昨夜之事若你不愿承认,我只当从未发生。你我还像从前一般便好,我依旧是你师叔。”
澹台莲说罢,将那茶盏轻轻放在桌上,拂袖便去,这一番剖白和摊下来的牌噼里啪啦一顿砸下来,砸的曲遥有些懵逼,他似是丧失了语言功能一般,愣怔地看着澹台莲离去的背影,在塌上独自一个人愣怔。
曲遥万万没想到,澹台莲就这样摊牌了。
澹台莲这样一个脸皮薄的像葱皮子一般,一戳就破的人,居然会将这些话先于曲遥说出来,这是曲遥万万想不到的。
他为什么突然这样?
曲遥呆滞片刻,看着那案机上的冰裂茶盏,茶盏上的裂纹如同藤蔓一般缭绕在釉面之下,曲遥盯着那冰裂纹片刻,突然醍醐灌顶,参透出了答案。
什么能让一个如此敏感内敛之人突然变成这样,那大约便是,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生命已经快要走到尽头。
澹台莲如今,的确是数着手指头过日子的人。事到如今,他没什么好掩藏或是避讳的,因为无论怎样,不远处等待他的都将是一抔黄土。
思及此,曲遥的心中突然疼痛起来。
然,待曲遥回过神来时,澹台莲已然不见了踪影。
曲遥咬牙,起身要去追人,却是此时,一个身影突然从门外进入,凉风激的曲遥浑身一颤,曲遥抬起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宁静舟。
宁静舟拿着一堆衣物行李走进了屋内,他见曲遥迎面而来,愣了片刻之后躲开了眼睛。
“曲遥,接下来的这趟允卿门,你就和师父一同前去吧,我回蓬莱了。
”宁静舟看向远方天池,皱起乌黑浓密的剑眉道。
曲遥还未来得及和他打招呼,便被这一句迎面而来的话砸的七晕八素。
“你说什么?宁静舟你说什么!?你要抛下我和你师父回蓬莱。”曲遥神色一紧,拉过宁静舟衣襟咬牙低喝道:“不是说好,共患难同生死,无论前路多么坎坷你都会陪着我么!?”
“可我不配……”宁静舟始终不敢看向曲遥的眼睛,颤声说道:“接下来的路……我不配陪你走……”
“为什么!?你究竟在说什么鬼话!?”曲遥凛起声线,直视着宁静舟的眼睛怒厚道:“师兄你看着我!!你还念不念同门之谊!?我入蓬莱之后,一直是你照顾着我长大!你现在和我说你不配??”
“可我不想和你有任何同门之谊!我不想听你一声声的叫我师兄!!”宁静舟粗暴地一把打开曲遥的手!
曲遥后退几步,登时愣怔在原地。
宁静舟颤了颤,似是回过神来,他自责又心疼地握紧拳头,将那拳头藏于身后,压抑着低沉的声线痛苦道:
“曲遥,一直以来,我都对你存着虎狼之心。”
“我只想霸占你……”
曲遥瞪大了眼睛。
“我心思肮脏龌蹉至极,一见你与师父亲昵玩笑,我便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只恨不能他立时消失……”宁静舟惨然一笑:“你知道么?你当初与时元欢好爱慕之时,我勉强还能控制自己。我不停地麻痹自己,你喜欢的人该是像桃溪涧医者那般精致温雅之人,不该是我这样的粗人……”
宁静舟说罢,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眼底露出一点冰冷的泪光。
“我排在时元身后,我认,毕竟他救过你的性命,他早于我见到你。”宁静舟压抑着痛苦说道。
“可是师父……明明是同时出现在你眼前的……为什么……你还是不会选择我!?”
宁静舟低吼着咆哮道。
“就仅仅因为……我是你师兄?如同兄长一般,你便永远都看不见我么!?”
宁静舟含泪苦笑。
曲遥睁大眼睛看着宁静舟抑忿的目光,大脑之内一片空白,半晌
无话。
“如何?”宁静舟扯开嘴角,看着曲遥震惊的表情,露出一个悲伤已极的笑来:“吓到了么?被师兄这龌龊的念头惊到了么?是不是觉得我根本不配和你们呆在一处?我连我亲师尊都嫉妒厌恶,我这颗心是不是腐坏已极?”
曲遥本想开口否认,所有的话都涌上心头,却是一时间不知开口说哪句。
窗外,细雪纷纷扬扬,像是一道阻隔了所有的屏障。
“你如今大约也不想让我这样的龌龊之人和你们继续走下去吧……我这心魔之盛,恐日后遭人利用,成为祸患。”宁静舟轻声道:“你也不必再去劝我,接下来,我便自己回蓬莱请罪去了……”
宁静舟还没说完,却被曲遥一声怒喝打断。
“谁说我不想让你继续和我走下去的!?”
曲遥一把拉住宁静舟的衣袖,将他翻转过来。
宁静舟一愣,看向曲遥那愤怒已极的目光,那少年浓眉死死拧在一起,他眼中似乎燃起了一片无垠的烈火,宁静舟看罢,只觉得一个激灵。
“你就算有虎狼之心又如何!?你就算想杀了我又如何!?你若真想要我这条命,就算现在杀了我!刀子怼进我心窝子里我都不会吭一声!宁静舟!大白痴宁静舟!!”
曲遥怒极大吼。
“我对你的感情,的确从未掺杂过喜爱和欲念,只是单纯的兄弟之情!可你知道么?你我之间手足亲情又有多深厚!?那点心魔算个屁!?我又怎会因为你这点心魔而丢下你!?让你独自一个人回蓬莱?”
宁静舟愣怔地看着那个盛怒之下已然面容有些扭曲的少年,那少年的眼中竟也蓄满了泪水。宁静舟黯淡的眼中,泪光早已抑制不住,旋即翻涌而下。
“你是我的大师兄!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师兄!你知不知道你于我而言,有多重的分量!?澹台莲现在若是不在了,也许我不会崩溃,可你若是不在了,我现在就会疯掉!”
宁静舟愣怔地看着眼前的青年,耳蜗处似乎有惊雷在炸响。
“若是有人想利用你这点所谓的心魔,大可叫他一试便好了!”曲遥怒而大喝:“想害我师兄的人
,先从我这尸首上踏过去!我纵使化为齑粉,魂飞魄散,也绝不饶他!”
曲遥的眼前,在那一瞬间出现了前世的画面。
眼前之人,正是那个跪在蓬莱宫大殿外,整整跪了三天跪到膝盖血肉模糊的傻子。
他明知不可能,依旧跪在蓬莱宫前,试图为曲遥减刑。甚至到最后,一向克己复礼的大师兄竟说出了“劫法场”这样的昏话。
来生愿为鞍下马,报君殿前长跪恩。
曲遥苦笑一声,他看着宁静舟悲伤的神情,暗自嘲笑他这个傻子师兄。宁静舟到底是有多傻多天真,竟然去这样低估自己的分量。
他大约从不知道,曲遥可以失去一切,独不能失去一个宁静舟。
宁静舟呆愣半晌,他静静看着曲遥,那一瞬间他才知道,自己之前的想法有多天真。
除却爱情,这世上依旧有许多感情不能割舍,亲情、友情、兄弟之谊……这些感情依旧无比厚重珍贵。
宁静舟抱住曲遥,流着泪水拍着曲遥的肩膀,流着眼泪沉声颤抖道:“好……好……是师兄糊涂了。”
“曲遥,前路是山是海,我们一路前行,无论有何凶险,大师兄定不负你!宁静舟定不负你!”
宁静舟擦干泪水,沉声说道。
“好,等一切尘埃落定,回去之后,我要你请我吃饭!”曲遥吸着通红的鼻子,亦擦干了眼泪。
“吃海菜包子和炒海肠!海肠多放辣!”
今生的宁静舟永远不会知道,曲遥有着怎样的前尘往事。
三百年已过,在三百年前,曲遥经历了很多,痛也好,爱也罢。可时间能抚平一切,很多东西都随尘埃消弭入风,曾经的那些痛苦和折磨就像车轮一般,碾压过曲遥的五感与记忆,于是很多东西,曲遥都忘记了。
可唯独有一句话,曲遥记了三百年。
一字不差地记了三百年。
“海菜包子炒海肠,海肠里面多放辣。”
这一日,便就这般过去了。
曲遥今日又哭又笑又是喊,早已经耗费光了所有体力,天一擦黑便和宁静舟倒头就睡。从那之后,宁静舟再未提起此事,他与曲遥便如
同曾经一般过着日子。
故而很久之后,四海平定海晏河清之时,世人皆是不知,蓬莱宫的宫主澹台静舟,曾对亲师弟动过那样的心思。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求个评论啊宝贝们爱你们!开学了流量不多感觉好像单机没有动力嘤嘤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