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恨向曲中
“你仔细看她双脚, 其实从未沾地。”
赵嵘玖又低声说。
白砚琮呼吸一滞，下意识地往看了台上一眼，这场戏的主角名唤“玉芙蓉”, 此刻正演到她哀哀切切地哭诉生前在勾栏院中不堪压迫投缳自缢的一幕, 冷白色的追光灯落在她身上, 益发衬得她脸色惨白。
说实话，单就这么看过去, 白砚琮也只看得出来这位演员身段柔软唱腔婉转，半点看不出她哪里就不是人。
但当“女吊”做出跳跃的动作时, 白砚琮便看了个分明, 裙摆撩起, 她脚上那双绣花鞋离地面着实有一小段距离, 并非是因为跳跃所致, 而是本身就一直虚虚浮在半空，不过因为戏服太长，寻常人很难察觉。
白砚琮心头一惊，当即看向赵嵘玖，“那戏班子的其他人……”
“他们都是活人。”赵嵘玖也有点疑惑，“我看他们并不是被鬼迷了心窍的模样, 不过应该也不像是常与这女吊相处, 否则身上多多少少都会沾染些鬼气。”
闻言, 白砚琮若有所思，说道：“或许是临时从别处招来的人，如今目连戏只在少数乡村流传, 愿意学这门的人很少，能集齐这么一个表演团队已经十分不容易了。”
“原来如此。”
赵嵘玖觉得这个说法倒是行得通，点了点头。
“不过他们来时都仔细做了安检, 今天入园时也是里三层外三层地检查，怎么会……”
白砚琮看着戏台上挥动水袖的女吊，喃喃道，他内心毕竟还是信奉马克思主义唯物论的——尽管已经快被身旁这个人全部推翻了——所以在他的脑海中，这女吊既然并非人类，应当无法通过各种高精度的安检仪器才对。
赵嵘玖见他一脸认真地思索着，点了点白砚琮膝上放着的暖炉，说道：“它都能过安检，台上那个为什么不能？”
这话说的就是上次他们回益州时在机场过安检的事情了。
白砚琮虽然身份非同一般，但也得照章办事，这个自赵嵘玖送给他起就没再离过身的掐丝暖炉自然也得过安检，当时白砚琮见它顺利通过，还以为是赵嵘玖把那只小蝴蝶又给收了回去，过了安检才放出来，如今一听，竟不是这么回事。
话音未落，小暖炉的盖子便连连震动，显然是里面那只小蝴蝶在抗议主人这番话把自己同鬼魅归为一类。
白砚琮忙用指尖轻轻拍了拍小暖炉，那只小蝴蝶才安静下来。
安抚好了小蝴蝶，白砚琮又看向赵嵘玖，认真问道：“她会伤人吗？要怎么处理？”
“她身上没有煞气，应当不会主动害人。”赵嵘玖说着，指尖一弹，一只金色小蝴蝶飘飘摇摇地往舞台上飞去。
“如果她做出什么不合适的举动，那只蝴蝶会变成锁链，让她无法动弹，伤不到旁边人。”
眼瞧着那只金色小蝴蝶悄无声息地藏在了舞台前方的灯光里，白砚琮心下稍定，不免又有些好奇，“不抓她吗？”
“抓她做什么？”赵嵘玖奇怪道：“她并未害人，能滞留人间也是因为如今人间龙脉不稳，人心动荡才给了鬼魅可乘之机，既然上天安排她不入轮回，那在我看来，她和人并没什么不同。”
“你看，如果不是我说破，你并不知道她不是人对不对，那些看戏的人也是如此，演戏的高兴看戏的乐意，我没必要非得插手。”
当初在玉霄峰上，白砚琮便察觉到赵嵘玖对待那些精怪的态度并非一定要除之而后快，如今一听果然如此，他倒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理论，不免奇道：“除了那些精怪，人和鬼也能和平共处？”
赵嵘玖点了点头，说道：“说起鬼……我师父曾有一次对我说，对于精怪和鬼魅来说，人类也是‘异类’，就好比对于本就生活在土地上的植物而言，开田垦荒的农夫也是‘异类’，既然它们都能与人和平共处，人为什么要高高在上地认为是自己在迁就它们？”
“这个说法倒是有趣。”白砚琮低声重复了一遍，饶有兴致地说：“你的师父是个很有趣的人。”
“是吗？”或许是因为从小听习惯了师父这套理论，自己也潜移默化地如此认为，赵嵘玖倒还真没觉出什么特别有趣的地方。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但你如今尚未完全恢复健康，不宜和它们有太多接触，所以能不遇上是最好的。”
说着，他推着轮椅拐了个方向，“我们绕开她。”
白砚琮点了点头，离开前却又下意识地往戏台那头看了一眼。
戏台上头的玉芙蓉正“啊呀苦呀天哪”地哀泣，声音摧折心肝。
——唱得倒是不错。
白砚琮这么想着，到底不敢掉以轻心，又特意打电话安排人加强了这头的安保，万一有什么突发状况，也能及时安全疏散人群。
因为意外撞到了女吊，赵嵘玖又不放心地放出几只蝴蝶在园内游走了一圈，确认除此之外没有什么旁的妖精鬼怪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旁人倒是不知道这金色蝴蝶是什么来头，只晃眼一瞧看见一抹金光自眼前划过，还以为是灯光特效，并没在意。
纵酒园今夜可谓是灯火通明，光影勾勒出绚烂梦境，令人流连忘返。
可在一处背光的角落里，却有个年轻人正抬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半空中翩翩飞舞的金色蝴蝶，眼看着蝴蝶从头顶飞过，他冷笑一声，把风衣衣领往上提了提遮住大半张脸，低头匆匆逆着人流而行，往出口方向走去。
他走得太急，没几步就撞到了身旁路过的人，被撞的偏巧又是个暴脾气的少年，他当即皱起眉头，抬手就打算去扯住那人——
“喂！走路不长眼睛吗……”话没说完，他就被同伴一把往旁边拽了几步，不解道：“你们拉我干什么？那个人踩了我也没道歉……我今天换的新鞋呢。”
他的同伴却没仔细听他最后的嘟囔，皱着眉头，压低声音说道：“那个人看起来好奇怪，刚才我好像看到他的眼睛是绿色的……”
“绿色的？带美瞳了吧……”少年这么说着，可看着同伴脸上那一丝恐惧，还是把剩下的话给咽了下去，又忍不住有些好奇地转头看了看那个撞自己的人，想看看对方眼睛是不是绿色的。
但那个人影已经淹没在人群当中，连一丝踪迹也找不到了。
这一幕不过像是一阵清风，很快就被这群少年少女抛在了脑后，他们嬉笑打闹着，直奔园西而去。
相较于其他地方的亮如白昼，园西这头的花园显然光线要暗淡不少，除了及人膝高的石灯散发出暖融融的光线，这里最耀眼的光亮便是一株老树上挂着的小彩灯。
这是株可以称得上“遮云蔽日”的老榕树，硕大的树冠枝繁叶茂，每一片叶子都像是碧玉雕出来的一般，莹润可爱。
此刻树下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有的一看就是正在热恋中的小情侣，也有相濡以沫几十载的白头伴侣，而他们都正在不约而同地往树上抛着自己先前戴在腕间的红绳，有的人已经把两条打结的红绳抛上去了，便忙不迭地拍照留念，有的人则围着大树转了几圈，似乎是在观察哪一处的枝头更易挂住自己的红绳。
而让这群少年人念念不忘的也正是这个。
几个正初初尝到心动滋味的半大少年忽然少了方才一路笑闹过来的活泼劲头似的，一个个都变得扭扭捏捏起来，互相打着眼色——
“哎，上啊。”
“你赶紧去啊，抓紧机会，听说这老树可是文物级别的存在，没准儿就只有这么一次开放的机会。”
“说我干什么，你怎么不去，刚才是谁拽着红绳不撒手的？”
走在他们身后的几个少女互相看了看，围在一起小声地说些什么，又低低笑起来。
最后，一个穿着厚卫衣的少年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做了这个打头的人，他轻咳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到一个梳着双马尾的女生身边，低着头，脚尖不自在地划拉着地面，“那个啥……你那红绳要不要我给你一起扔上去……”
他吞吞吐吐，总算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可抬眼一看，面前的少女却望着不远处，低声惊叹：“好帅啊！”
少年不满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到的是穿着深色羊绒大衣的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坐在轮椅上，正仰头对另一个说着什么。
少年并不认识这两个人，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两个男人看起来的确是一副成功精英的模样，也正是他暗暗期盼过自己能成为的样子。
可是在心爱的女孩面前，他并不愿意夸赞别的男人，因此很是不服气地嘟囔，“这两个看着跟来视察工作的老板一样，肯定看不上这样的活动，菁菁你清醒一点，我才会跟你抛红绳好吗……”
话音未落，他就瞧见坐在轮椅上的那个朝身边的人伸出手，显然是让对方取下了什么东西。
被少年认定是来视察工作的两位老板正是白砚琮和赵嵘玖。
直到走到这里，赵嵘玖才真正明白白砚琮给他那根红绳的用意。
他低笑一声，“我以为你不信这个。”
没想到，白砚琮居然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说到底这不过是纵酒园策划的一个游园活动而已，虽然宣传说着是永结同心，但我其实并不信。”
这么说着，他仍旧朝赵嵘玖伸出了手，把红绳取了下来，随口道：“你的也给我。”
赵嵘玖心头一动，他知道白砚琮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不信，不过是为他。
他取下腕间红绳，却没有递给白砚琮，反而把对方手里那条取了过来，“刚才过来的路上，我听其他人说抛得越高，两个人以后的感情就会越好。”
他低头朝白砚琮一笑，“你仔细看。”
说罢，赵嵘玖稍稍退后几步，仰头看了看面前这株老榕树。
虽然白砚琮也说了这不过是一个玩乐活动，但赵嵘玖却十分认真地绕着老榕树端详了一圈，最后找到了一根令他满意的枝干，轻轻掂了掂手中已经系在一起的红绳，猛地一跃，伸长手臂奋力一掷。
从来到西园的花园开始，这两个人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留意着他们的举动，如今见他们二人竟然将两人的红绳绑在一起抛上去，显然关系非同一般。
而在这里抛出红绳的同性伴侣，他们还是第一对。
隐藏在人群中的保镖对视一眼，颇有些感慨，当初赵医生是如何彬彬有礼地婉言拒绝三爷，他们都是看在眼底的，还曾想着若是最后三爷追不到，他该多难过。
可如今看两人亲昵姿态，他们也不免为这两人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其中一个年纪小些的更是立刻吹起了口哨，“百年好合！”
他一开头，旁边人也跟着凑起了热闹，都善意嬉笑起来——
“扔这么高，至少得到下辈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