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百叠春冰
遇到赵嵘玖以后, 白砚琮的确脾气变好了很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接受除赵嵘玖以外的人这样同他说话。
不过这人面目和善，说话时也并非语气轻佻, 不像是故意来挑衅的, 笑意中反而透着些许羡慕, 看那架势，似乎下一秒就打算问问白砚琮到底为什么长这么好看。
白砚琮想到这里毕竟算是赵嵘玖敬重的长辈所在之地, 不欲发火，便只当没听到, 连多余的眼神都欠奉, 只仰头看着赵嵘玖, 道：“我们去禅房吧。”
赵嵘玖应了一声, 又淡淡看了那年轻人一眼, 对方被他冷淡的目光吓了一跳，立刻举起经书挡住脸，嘟囔道：“我长得不好看，别看我。”
半晌后他发觉周围没了动静，放下经书左右打量一番，面前哪里还有那两个人的影子。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白衣上的斑驳痕迹, 沮丧地拿脚尖踢了踢面前一颗小石头, 嘟囔道：“为什么可以长这么好看……我若是能像他一样……不, 只要一半的好看就够了。”
白砚琮倒是没把这个年轻人放在心上，不过走出一段路后，赵嵘玖在他耳边低声道：“他不是人。”
饶是白三爷自认心理素质极好, 乍一听到这句话也不由得手一抖，好在天台观小道士拿来的食盒碗筷被他抱得牢牢的，否则只怕当场就得砸个粉碎。
“……不是人？”顿了顿, 白砚琮重复了一句，又犹疑道：“那他是什么，是……鬼？”
“那倒不是。我瞧不出他原型，但看他周身带有一股笔墨气，若我没猜错，该是什么文房四宝一类的所在。”赵嵘玖慢慢推着轮椅往前走，耐心地同白砚琮解释道：“东蒙山是蒙山五岳之首，灵气十足，山间常有精怪出没，偶尔还会扮作游人混入永乐寺和天台观，不过我不敢保证他们都是与人为善的，往年也出过些事情，所以如果我不在身边，你不要随意与他们搭话。”
白砚琮本就是有功德金光的大善之人，又因受双腿邪祟之苦，自身阳气不足，在其他邪物眼中是极其可口的食物，如今虽有赵嵘玖在侧，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赵嵘玖怕对方又像上次遇上青娘一般落入什么幻境，万一自己去得晚了，白砚琮吃些苦头该怎么办？
听他这么说，白砚琮做了个深呼吸，只觉自己前半生走得十分顺畅的唯物主义之路忽然开出了一道分叉口，而他正和赵嵘玖这个引路人一起，在志怪奇谈的路上一去不回头。
“他们混进寺庙和道观做什么？”
白家以前请来的大师中也不乏道佛两家的，他们对于这些非人的所在，几乎都是报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态度，而东蒙山上这些精怪竟然还敢堂而皇之地跑进寺庙和道观，岂不是寿星公上吊，嫌命太长。
“有些是好奇人类世界，有些则是包藏祸心，不过倒是没有什么穷凶极恶要害人性命之徒，否则他们连这山路都走不上来，更进不了这寺庙和道观。”
白砚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道：“你以前也见过许多这样的精怪吗？”
“见过，我小时候还认不出精怪魂魄同现实中的人的差别，曾几度对着空气说话，”赵嵘玖随口谈起了往事，“我师父一开始并没有往我能看到它们上面想，还以为我是在山头上没什么玩乐的东西给憋疯了，吓得带着我跑了益州好几个游乐场去玩遍了里头的项目，他恐高，却又不放心我一个人坐过山车，只好陪同我一起，走下车时腿都软了，还问我想不想继续坐，我说不想……其实是怕他被吓得太惨。”
提及往事，赵嵘玖唇角带起些许温柔笑意，白砚琮想着那位未曾谋面的师父抱着小小一个的赵嵘玖去游乐场，一个小孩一脸淡漠地坐完过山车，还要回头来安慰身边被吓软了腿的长辈的模样，也不由得唇角微弯。
虽然这么想十分不切实际，但他是真的很想回到过去，去瞧一瞧那个坐过山车也如履平地的小赵嵘玖。
未能参与到对方的过去，他多少有些遗憾，却也深知珍惜当下远比缅怀过去更重要，当下仰头看了赵嵘玖一眼，笑道：“等我以后好起来，我们也去游乐园约会。”
“约……约会。”赵嵘玖轻声重复了一遍，面颊微红，“好。”
“对了，待会儿瞧见同光住持，记得唤他方丈，他其实不爱听人叫他住持。”眼看着禅房近在眼前，赵嵘玖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对白砚琮叮嘱道。
白砚琮一愣，“这是为什么？”据他所知，方丈和主持含义相差不大，同样都代表着寺庙的最高领导者。
赵嵘玖低笑，“因为隔壁天台观的道长琢光子，正式称呼也是住持。”
佛教道教皆以“住持”代称最高领导者，真要论说起源，原本是道教先用来称呼十方丛林中最受道众拥护的道士，后来被佛教借用，渐渐混为一谈，如今倒是有不少人光知道寺庙的主管僧叫做住持，反倒不知道道观也是如此称呼了。
“我原也不知道此事，是有一次替我师父去永乐寺送东西时，无意中听到方丈在念经，念完一遍后又叹了口气，说自己还是没能静心，随后敲着木鱼问桌上放着的梅花，他和隔壁的牛鼻子住持哪里像，别人为什么不叫他方丈。”赵嵘玖轻笑一声，“不过这件事，我连师父都没有告诉过，永乐寺其他人似乎现在也不知道。”
若是知道，方才传话的小沙弥就不会叫住持了。
“我知道了。”白砚琮说着，单手抱住那个饭盒，又朝赵嵘玖伸出一只手，“需要拉钩保证不说出去吗？”
“需要。”赵嵘玖伸出手同他勾了勾小手指，又顺势低头吻了一下白砚琮的指尖，随后便直起身子继续推着轮椅往前走。
白砚琮缩回手，只觉得小指头上有火星子一直在蹦似的，烫得不行，好在此刻夜色渐浓，倒是把他通红的耳朵藏了个严实。
绕过一重拱门，他们一路到了静心禅房，此时庙中晚课已经结束，只有角落里一间屋子还亮着灯。
赵嵘玖上前轻扣门扉，道：“方丈，赵嵘玖回来了，我带了一个人来看您。”
门开后，一位面目和蔼的老者含笑走了出来，他一手持珠，一手合礼，“老衲等候多时了。”
赵嵘玖和白砚琮一同低头还礼，“方丈。”
同光方丈脸上带着乐呵呵的笑，他显然已经从弟子那里知道了赵嵘玖带人回来的事情，目光温和地看向他们，“这么多年来你可是头一次带人上山，快进门来坐，好好给老衲介绍一下。”
两人进屋坐定，同光方丈又亲手斟了两杯热茶放到他们面前，端来一碟茶点，“这位小友是？”
如今大环境并不承认同性婚姻合法，虽然有许多人不再有“同性恋是精神病”的观念，但仍有一部分人无法认可同性之间的情感，一些年纪稍大的老人尤其如此，而同光方丈还是严守清规戒律的佛门中人，想来更为看重男女伦常，所以白砚琮原以为，赵嵘玖会介绍自己是他的朋友。
没想到，赵嵘玖想也不想地说道：“这是我要共度一生的人。”
同光方丈微微一愣，回过神来后，脸上的笑意不但没减下去一分，反而更开心了，“好，好，人生一世能得一伴侣，实在是一大幸事！”
赵嵘玖眼底也浮出浅浅笑意，这一老一少态度坦然，反倒显得在一旁听得愣住的白砚琮十分奇怪，他也算阅人无数，自然看得出同光方丈的高兴和认同没有半点掺假，心中也不觉欢喜起来，很自然地加入了他们的谈话中。
他三言两语便把方丈逗得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同光年轻时也曾四处云游，见识渊博，只是如今年纪大了，才不再离开永乐寺，但和白砚琮谈起各地风物人情时仍旧兴致勃勃，大约是因着年纪够大阅历也足够，随便一件小事都能被他讲得妙趣横生。
“……所以说起这造纸术，那还是咱们蜀地的竹纸最好。”同光方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对了，这几天庙里正在准备抄经，用的就是特意从夹江运来的竹纸，不少香客都报名参加了，就是明日，你们若有兴趣也可以来试一试，若能夺下第一名，可是有老衲珍藏多年的贡墨奉上。”
赵嵘玖和白砚琮自然点头应好，见时间已经不早，赵嵘玖便开口告辞，说他们还得去天台观拜访琢光子。
同光方丈点了点头，倒是没再留他们，“你们在我这儿呆了这么久，也该去看一眼，不过也不用呆太久，小白瞧着身子还有些虚，你们记得早点回去休息。”
同光方丈这番话里话外都是让他们别在天台观久留，两人听得哭笑不得，只点头说好。
赵嵘玖拿过放在进门矮桌上的食盒递给白砚琮，后者伸手去接时，衣袖往下带了带，露出一截手腕和腕上那串帝王绿的珠子。
灯光下，翡翠珠泛起莹润光泽，注意到这抹荧光，同光方丈先是一愣，继而露出惊喜的笑容，又不赞同地看了赵嵘玖一眼，“赵小九，你怎么跟你师父一样闷声做大事，难怪你这么多年从来不带人上山，一带就带了小白来，原来是早就把人看好了。”
赵嵘玖和白砚琮闻言俱是一愣，两人对视一眼，都只在彼此眼底看到了茫然，赵嵘玖奇怪地问道：“方丈，您为什么这么说？早就看好了……这是什么意思？”
同光也是一愣，“啊？这……老衲说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