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013骄傲
钟会最近很忙。秘书郎这个职位掌管图书典籍,虽然权力不大,但是琐碎繁多,任是谁查阅资料或者哪个部门有文案归档,都得经过他手。外加他不日将跟随司马昭前往长安,因为是第一次出征,他家兄长钟毓有太多的话要交待。是以,他还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曹妤快要嫁人的消息。
他们都说,四月入夏的那一日,与沛王府素来没什么交情的裴氏公子裴秀捧着前代至宝随侯珠,亲自登门向老王爷求娶长乐亭主。
“长乐亭主是皇亲,能娶她,这裴秀算是彻底靠牢了大将军这座山。”来秘书省办公的小吏如此艳羡地同自家长史说道。
长史蔚为信然地点点头,“而且听闻,长乐亭主不仅身份尊贵,长得也是貌美如花。”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钟会正在奋笔疾书的右手,一个没拿稳,让毛笔上的墨汁,泼洒污染了一张书写“四本论”,字体逸致飘扬、筋骨兼美的竹帘纸。
他仓皇失措地从苇席上惊坐起,遥远而急切地朗声询问:“你们说得长乐亭主可是沛王曹林的孙女曹妤?”
长史与小吏闻言面面相觑,怎么,这曹魏皇室,还有第二个封号长乐的亭主吗?不过,他们依旧有问有答地回应说,“是啊。”
此话一出,钟会再按捺不住。他匆匆忙忙地自席位上跑出,离开藏书室,到秘书省门口,也不管现在还是朝值的时间,牵过不知是谁的骏马,扬鞭向着沛王府,绝尘而去。
沛王府的门房说,亭主不在,到大将军家里做客去了。
他又立马调转辔头,赶往铜驼街。
吵闹喧嚣的巷陌,比肩接踵的人潮,只一眼,钟会便望见曹妤的行踪。穿着粉白绣花襦裙、妆容精致的窈窕少女眉眼弯弯地与近旁宽袍广袖、文质彬彬的青年公子谈笑风生。
他们郎情妾意,男子的高大俊朗映衬女子的娇小玲珑,宛如一对璧人。
可钟会只觉得刺眼。
他三步并作两步,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猛地拉开曹妤,声音低沉而隐含怒气地说道,“你不能嫁给他。”
他没由来的一句,弄得曹妤以及送她出门的裴秀,都有些反应不及。他们在曹爽那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安排。曹妤心里高兴,裴秀怀有感激,于是,曹妤要走的时候,裴秀过来送送她。路上,曹妤告诉了裴秀许多服用五石散的坏处,裴秀一本正经地听着,末了却表示,纵然如此,他也不想放弃,因为五石散不仅可以在短时间内激发身体的血气,还可以在心情烦闷之时使人得到纾解。
“活着就已经够累得了,总要有点东西用来麻痹自己,只要不危害他人,自己是生是死又有何要紧。”
“生不过百年,我还是想按照自己的喜好来。”
他有条有理地说着,叫曹妤觉得没有必要再劝,转而,揶揄曹妤,“你这些话还是留着去说给你的嵇先生听吧。”
两人又打开品评嵇康的话茬。
“抛开世俗的家世出身不谈,亭主能嫁给他,是亭主的福祉。”裴秀如此说道。
曹妤不服气,“能娶我,也是他的福祉!”
然后,钟会就突然出现了。
身为钟会口中的那个“他”,裴秀很快反应过来,这小子是知道自己向曹妤提亲的事了。虽然事情没成,但是并不妨碍他以此捉弄钟会。
裴秀笑了笑,好整以暇地抱手反驳钟会,“她怎么就不能嫁给我?论家世论样貌,我可比你与她般配多了。而且,这桩婚约是大将军做主,除了陛下,谁也阻止不了。”
裴秀不说话还好,他一说话,还说得是这样的话,钟会就气不打一处来。钟会望了望曹妤那张,他看着从稚气蜕变为精致的小脸,转过身,挥拳便是朝着裴秀的面门砸去。裴秀也是学过些许武艺的,打架可能不太行,但是躲拳头毫无问题。他稍稍往后退避了两步,在落点,用手接住钟会的,调侃道,“钟小郎君话说不过,就要动武吗?可是,你仔细看看,这方圆丈内,几十双眼睛盯着,只怕我们还没打完,这京中就要传遍,两位世家公子为一个女人大打出手的事迹。”
钟会顺着他的话,四下观望了望,已经不时有行人朝他们看过来。钟会低了低头,依旧强硬地说道,“我不在乎。”说着,拔了拳头,继续追着裴秀有条不紊地挥击。裴秀左躲一下,右躲一下,最后被逼迫到门框处,再次接住他的拳头,微微喘息道,“可是,我在乎,我裴季彦是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有损声名的。”话罢,用力地甩开钟会的手。
钟会更生气了。
他比自己能更轻易地得到曹妤,却在短暂地得到之后如此地不加珍惜。
钟会想杀他的心都有了,趁着他避无可避,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按在门框上,再次挥拳。这次一定能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然而,就在钟会快要打到的时候,曹妤突然出声,“好了,我真是不知道你为什么逮到机会就要捉弄钟士季。”上次,在太学门口也是。
曹妤说话间,已经走到他们近处,目光探究地望着裴秀。
裴秀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地对她笑,“你不觉得士季是一个很容易被情绪左右的人?他这样,以后在朝堂上是要吃亏的。而我偏偏是个惜才的学兄,不希望他以后因此受到苛待。故而,逮到机会就要对他训练一番。”
他话虽说得冠冕堂皇,曹妤却觉得颇有几分道理。钟会则是听得云里雾里,一时手不知是该继续抬着,还是该放下,直到曹妤拉了拉他,和他说道,“我要回家,你要不要送送我?”
钟会懵里懵懂地点了点头。
依旧是喧哗吵闹的巷陌与比肩接踵的人潮,曹妤悠然恣意地在前面走,钟会沉默寡言地在后面跟着。没过一会,钟会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加快了几步凑上前,与她并行。
“你跟裴季彦到底怎么回事?”他语气不太好地开口,但是,没说两个字,又情不自禁地好声好气,重复道,“你不能嫁给他。”
重复完,他恍然察觉自己这样说,有点没头没脑,便开始找理由,“他沉溺权势,心机深沉,不是个可以托付的良人。今日,他能为了依附曹爽娶你,明日就能为了讨好司马伯父弃你。”
“他……”
钟会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有些没想起来。曹妤则趁着这个空档,答非所问地启唇,“我没记错的话,你现在应该在秘书省处理公务,怎么偷跑出来了?高太常不会找你麻烦吗?”
秘书省隶属太常寺,由太常高柔统领总管。
钟会当时一心只有曹妤要嫁给别人的担忧,哪还管顾得上这些,别说支会高太常一声,就是他刚写了个开头的《四本论》被毁,都没来得及可惜。
“所以,你是不是真的要和裴秀定亲了?”就是此时此刻,他在意的仍然只有这个。
曹妤的心里有一些不好的感觉,一些别人曾经暗示过她,她却没有当真的感觉。她转眸对着钟会含笑摇头,“尽管,我家那个做大将军的叔父确实想把我许给他,但是,我拒绝了。不过,除了他,我还是要嫁给别人的。你总不能每次都像哥哥担心妹妹那样,不顾正事地从秘书省偷跑出来帮我掌眼审视吧?”
“其实,我以为像裴秀那样沉溺权势、心机深沉,也没什么不好。建功立业、权倾天下,不也是士季你想要的吗?只不过,士季你想要的太多,殊不知,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有些虚无缥缈的情感最多只能充当衣服上的锦绣,起个装饰作用罢了。没有必要,也不值得为它操心劳力。”
这番话,不仅是曹妤说出来劝诫钟会的,也是她真心所想。她想要的是绵延到死的富贵安康,其间,若是能收获所谓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固然是好,但倘若得不到,也完全没必要哀哀怨怨。
钟会显然不这么想。他倏尔停驻脚步,从侧后方去望曹妤的神色。明明是在笑着,眉梢与眼角却是抹化不开的清浅和冷淡。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拽她,把她带到自己面前,抓住她的双臂,殷勤而急切地说着,“无论如何,你等我从长安回来,再考虑嫁人的事情。”
“到时候,即便我一事无成,只要你想……”他张了张嘴,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在他看来,想要曹妤以及得到曹妤是一定的,但是,风风光光地得到,是他暂时还不能放下的骄傲。
可是,曹妤也不是傻子。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联想他面对裴秀挑衅的反应,他对自己是个什么心思,没有八分清楚,也有三分了解。她豁然开朗地笑了笑,“那这样吧,五月十五,我年满及笄之后的七日,你带我去洛阳酒肆喝酒,一面兑现你的承诺,一面听我和你说件事。”
为什么不现在说呢,因为她还要去向另一个人确定这件事不会有变数,否则,说了也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