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03聚会
洛阳酒肆位于铜驼街。
铜驼街沟通皇宫南面的阊阖门与入城正中的宣阳门,是主干道。因为在北端矗立两座铜制的骆驼雕像而得名。来往其间的,不乏可见天颜的达官显贵,亦有褐衣布裳的平头百姓。
街道上十分热闹。
骑马驾车与徒步行走的人潮不绝如缕。垂髫小童三三俩俩地聚在一块唱歌谣、玩扮戏;年轻的少男少女你一言我一语,谈笑风生;偶尔路过一对壮年夫妻,正在为今晚的饭食争论不休;黄发老叟拄着质轻而坚实的藜杖缓慢地从路的这头去往那头。
曹妤领着琴笙昂首挺胸地迈进洛阳酒肆,被问及打尖还是住店,底气充足地报上颍川钟氏的名讳,伙计立马卑躬屈膝,献媚讨好地说道:“原来是贵人,里面请,里面请。”
而后指引她们越过鱼龙混杂的大堂,到达偏僻静谧的隔间。隔间不算宽敞,但是胜在私密性好,又靠近窗牖,触目可观室外的万人万景。
钟会与司马桑已经在了。
年将弱冠的世家公子穿着价格不菲的蜀锦深衣,在腰间悬挂一块质地莹润的缺月形独山玉,下坠精致小巧的白玛瑙珠子,举手投足之间环佩叮咚。
站在他对面的窈窕淑女,同样的华冠丽服,十五六岁的年纪,生得是明眸善睐,窄肩细腰。
“钟士季、桑桑。”曹妤相继地唤他们。称呼钟会用的是他提前冠取的表字。古代人很奇怪,作为平辈和晚辈一般是不能直接叫全名的。她甚至应该喊钟会哥哥或者兄长,但是考虑到这两个词语有些奇怪的亲昵,便随意不会开口。
俩人闻声转眸,望向她,钟会的眼睛亮了亮,咧着瓷白的牙,笑着询问:“你今日是为了我特意装扮得如此隆重的?”司马桑则是步蘅流芳地主动走到她身旁,温婉柔和地说着:“阿妍居然不是最后一个来的。”
曹妤听了,先是毫不留情地打破钟会的幻想,“才没有,是我家那位了不得的小姑奶奶归宁罢了。”接着,颇有几分出乎意料地对司马桑道:“你二哥哥还没来?这可不像他,他寻常都是我们之中最守时的。别是有什么危急的事情耽搁了……”
话音未落,背后传来一个低沉清冷的声线,淡淡地说道:“危急的事情倒没有,但为什么来晚,就得怪你那作为大将军的叔父曹爽曹昭伯。”
曹爽与曹妤同族,其父曹真是曹妤曾祖父曹操的养子。按照辈分算,曹妤确实称呼他为叔父,他也理应唤何晏一声叔父,但是,人家现在位高权重,何晏一个外姓长辈可不敢要求此些,遂一直以表字叫喊。
曹妤回过头,瞧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紫衣青年。紫衣青年龙眉凤眼,身姿挺拔,负手站立于光影之中,犹如一棵平地而起的巨松,芝兰玉树又孤高傲岸。
“子上哥哥。”曹妤展颜朗唤。
司马昭,字子上,太尉司马懿的第二子,司马桑同父同母的嫡亲兄长,如今曹魏的散骑常侍。即便是对文史通晓甚少如曹妤一般,也不会没听过一句谚语,叫作“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由此显见,其权欲之熏天。既然从一开始就明白三国归晋,司马氏取代曹魏的结果,曹妤没理由不抱紧司马昭的大腿。若非她出生得太晚,她甚至想取代王家的女郎,一跃成为司马昭的夫人。
所以,她会喊司马昭“子上哥哥”。
钟会对此很不服气,他并非初次地谴责曹妤道:“明明我才是你更应该叫哥哥的人,子上阿兄比你大那么多,如果不是桑桑的缘故,你叫他子上叔叔都不为过!”
司马昭比曹妤大十八岁,的确是可以做她父亲的岁数。但是,司马昭心态年轻啊,他因为与钟会感情深厚,和钟会玩得好的曹妤做了忘年交。
曹妤懒得搭理钟会的怨怨艾艾,继续巴巴地围绕着司马昭说话,“怎么,大将军为难子上哥哥了吗?”
曹爽正在找各种机会打压司马懿,司马昭作为司马懿的儿子难免会被波及。
然而,司马昭摇了摇头,路过曹妤径直走向方正的桌案,在背对窗牖的那面坐下,不徐不疾地说道:“曹爽想伐蜀,任命我为征蜀将军,三月后领兵前往长安做准备。”
三国后期,魏蜀吴之间的战火仍旧未休。
不过,曹爽这番并不仅仅只是为了占领州郡、统一天下,而且,“他是想要趁着蜀汉无人、内部空虚,一战成名,借此在军事上更进一步打压司马伯父?”钟会听罢司马昭的话,跟着他坐到侧对窗牖的主位上,殷切地询问。
司马昭颔首,“人尽皆知,我司马氏乃克蜀的中坚力量,倘若,他能取代我们赢得胜利,大魏便不再需要姓氏有别的司马家。我爹的太尉一职也可以拱手相让给屈服于他曹爽的鹰犬爪牙。”
“但是,他抗蜀的经验不足,怯懦于完全依托邓飏、李胜、夏侯玄等无用之辈,便还是留了我在军中以备不时之需。”
司马昭说着说着不禁察觉好笑地看向曹妤,对她道:“阿妍,你回去告诉何晏,让他劝劝曹爽,蜀汉虽然气数将尽,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想现在就侵占攻伐,是真不把诸葛亮死前教导举荐的几位大员放在眼中,肯定要吃大亏。”
诸葛亮是蜀汉的先丞相。一个无论生前还是死后都很聪慧机敏的人物。他死之时曾对蜀汉的未来有所布局。曹妤上辈子,听过名声最响的就是他了。想来,是自己穿越的时间点不好,见不到那些知名的曹操、吕布、刘关张,周瑜、鲁肃、诸葛亮……比起三国归晋,她还是更想凑三足鼎立的热闹。
可惜可惜。
曹妤向来不太管自家在朝堂上的进退得失,也管不着。因而,司马昭怎么说,她就怎么做,只要不让她害人,她乐得做一个悠闲自在的传话筒。她对着司马昭半懂半不懂地点点头,而后,怎么思考,怎么觉得,在此时此地此些人之间议论国政,是一件极其愚蠢而无聊的事情。他们是为了庆贺钟会做官才聚在一块的不是吗?
曹妤捧着肚子,不甚满意地落座在正对窗牖的苇席上,拍着桌案,打断他们对话地叫嚣道:“好饿呀,钟士季,你点菜了吗,你要是没点的话,我先回家吃过午饭再来。”
钟会轻易地被她带跑偏,忍俊不禁地伸手揉她脑袋,看似不耐烦,实则充盈宠溺地回答:“点了点了,还特地要了你爱吃的香煎豆腐、酥炸黄鱼、蜜汁炙肉……”
“够了,不要再说了。”曹妤习惯性地拍打他弄乱自己头发的手掌,顿了顿,大喘气地接着道,“再说我的口水就要流下来了。”
钟会哑然失笑。
司马昭与司马桑也随之莞尔。
一盏茶的功夫后。
玉盘珍馐铺满了四四方方的桌案,几只用来置菜饮酒的碗盏被拥挤得歪歪扭扭地摆放在边沿,好似稍微推拉便会站立不稳地跌坠下来。四人连支手的地方都没有,臂弯低悬在半空中,艰难地抬起落下。司马昭与钟会喝了一点小酒,只分给曹妤和司马桑一人一盏。曹妤望着那两口就没有的琼浆玉液,依依不舍地举杯敬钟会,“阿妍恭喜士季得偿所愿,年纪轻轻便能入朝为官,祝士季仕途顺畅,扶摇直上。”
这也是钟会自小的心愿。从曹妤寻岁时在太尉司马懿的生辰宴上认识他,得知他是大书法家钟繇的次子,出生文学世家却不愿继承父亲的遗志做个大儒,一心一意只想领军打仗,荡平天下。成为秘书省的秘书郎是他实现所思所想的第一步,尽管这其中离不开司马昭的奔走助力,但是,总归他做到了。
曹妤诚挚地为他感到高兴,也为自己感到高兴,她交好的几个人里,又多了一个日后可以仰仗的大手子。
她这祝词一出,司马昭与司马桑兄妹俩哪好意思再安坐不动,同样举杯与钟会道贺一番,而后,四人一起尽饮杯中酒水。
清冽回甘,浓香醇厚。
曹妤还想喝,可怜兮兮地凝视钟会,拉扯他宽大的衣袂,恳求道:“士季哥哥,再给阿妍倒一杯吧。”
这便是不随意的时候,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别说是唤他哥哥或者兄长,就是喊他叔叔或者伯伯,曹妤连眼都不眨一下。
钟会闻言,拿着酒壶欲要给司马昭斟满的双手微微颤了两颤,一个没注意,不小心洒出了些许。他一面歉疚地与司马昭赔礼,一面义正辞严地批评曹妤,“哪有公主亭主像你这样的,言行举止没个规仪也就罢了,尚未及笄成年便开始贪恋杯中之物。”说完,看她面上的表情有些不高兴,语气又柔软下来,“酒多伤身,你还小,尝尝味道就行,等你再长大一点,我一定找机会陪你一醉方休。”
曹妤的瞳眸倾刻间璀璨生光,“当真?”
钟会扬唇:“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