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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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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年他们都坐下来讨论这件事。裴瑄感觉到大家数次用余光偷瞥她,似乎终于确认了她情绪真的稳定,才终于不再关注她。

    毕竟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不知廉耻”、“放浪”似乎都有些太过了,何况那充满恶意的“女校花”三个字,简直是将她往交际花来暗喻了。

    易群先、柳眉与何孟雄就幕后记者到底是谁产生了争论,裴瑄又伸手拿过那张报纸,仔细看了一遍。

    报纸上对她更详细的介绍是这样的:

    “互助社里共产共妻,其中六位女生便是受了这新文化的异端思想被蛊惑,自愿献身。其中,被荼毒最深的应当是在女师被推选为校花的裴姓女学生。经笔者调查,裴同学出生在一个旧式的书香门第,其父乃是前朝举人,名噪一时的湘江才子裴作孚,其兄如今在南方政府工作,亦是忧国忧民的大丈夫。裴同学去岁考入女师,本是继承优良家风、有大好前途的知识女性,可惜离家甚远,又不幸正遇上新文化的歪风在北京横起,一时被迷惑,就此堕落。十月中甚至公然逆伦理纲常、鼓吹抛弃家庭与婚姻关系的邪剧《娜拉》,借此机会大出风头,引来一众被其表面面目迷惑的男学生来宣传邪说,后更是加入了号称要与家庭断绝关系、湮灭婚姻关系界限的互助社。她将对邪说领袖陈仲甫的敬慕之情转移到了陈氏两位公子身上……”

    后面的她也看不下去了。聊之、踩人,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她抬起头,看着正在说话的俞秀松和何孟雄两人,又看看一边的易群先:“你们什么时候接受的采访?”

    俞秀松回答她:“前两天,那天中午午休时间你还回来拿东西,我在院子里捡黄豆。”

    柳眉急忙补充:“对,你出门的时候我还看到你了,离得稍微有些远,就没打招呼。那时候‘踩人’就在我身边。他当时好像就对你很感兴趣。”

    裴瑄目光一定:“对我感兴趣?难不成他认识我?”

    延年也在思考,迟疑着:“这么说也是……那篇报道,除了我和乔年,还有因为背景被写了大段的群先,其中篇幅最长的就是你了。他甚至很清楚你的家人,这些连我们都不清楚的情况。”

    易群先:“这不对啊,当时柳眉根本没说得这么详细。他当时还问了邓仲澥,只不过幸好柳眉没多说你们的关系,不然报纸上一定会多写他的名字。”

    “仲澥哥?”裴瑄的眉头松了下。她开始有头绪了。“把他怎么问到我身上的过程尽可能回忆着复述给我听听。”

    柳眉皱着眉回忆:“进门前他看到你就表现得很慌张,好像很怕被你看到的样子。后来结束采访,也多次要我们保证,不要将他是北大学生的事告诉你们。我们当时以为他是担心海威学长和心刚学长发现他记者的身份,想要低调些,所以便答应了。现在看,他也有可能是认识你的,怕被你戳穿身份?”

    裴瑄点点头:“很有可能哦。北大的学生可能见过我的不少,毕竟我偶尔会去找人。但是跟我认识有来往的,我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何孟雄推了下眼镜,看着她道:“他一开始,似乎以为你姓邓,是邓仲澥的妹妹。经过我们提醒,才急忙改了口。”

    裴瑄高高地挑起眉来。她似乎已经完全知道是谁了。

    这不正是巧了吗,不是冤家不聚头埃只是没想到为了诋毁她,这个人甚至还费心去探听调查了她的家庭情况。若不是大哥在另一个政府里,相对与北洋政府关系比较敏感,怕也跟父亲一样,名字、职务都见报了。

    也就这点出息了。也好意思攻击女性主义。她想到今天见到的冯沅君学姐,再对比一下此人,便觉得这种男人,便是不做也罢。指望这样的人光耀门楣,祖宗都要爬起来大呼家门不幸。

    她转头,看到郭心刚和刘海威还在冥思苦想,排除他们学校的同学,忍不住提示:“明天你们带柳眉和群先去法科政治系楼下蹲守吧,让她们认一下人。”

    郭心刚反应过来,气得猛拍桌子:“又是他!还说他最近没搞事,都忘了他了1

    刘海威开始挽袖子,道:“要是确认了是他,我和心刚就可以准备一下,改天学校里找个小道儿给他套了麻袋,抬到假山后面先揍一顿再说。”

    延年看他们一脸已经知道是谁的杀气腾腾,扬了下眉,没有再问,点点头:“那我们明天一早就守株待兔,先确定那个人的身份。至于之后的事儿,再商量。但总之,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简单地放下,他给咱们互助社带来的声誉打击可是致命的。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得先想想办法。蔡先生被国会弹劾,也有咱们的一份原因。我们得想想,能干些什么挽救一下?”

    提到被他们拖了后腿的蔡先生,大家便一下消沉起来,左右相互看看。易群先站起来:“我去找我爸,跟他解释清楚,让他撤回他的联名信1

    “说明肯定是要说明的,你先坐下。”延年说,“现在空口无凭,大家看了报纸对咱们互助社的印象一落千丈。这时候你去找你爸,能说什么?别到时候有去无回,反而被扣在家里出不来了。”

    他看大家都垂头丧气的,便道:“明天等我们先把这个记者揪出来,再想办法从他那里挖出来点内幕。我今天听报童说,这几份报纸都是有人印了白送去卖,卖得好反而还会有奖励。这件事明摆着就是拿咱们互助社作筏子,问清楚他们最终的意图,也就知道该怎么应对了。今天大家就别想了,早点洗洗睡吧,有事明天说。”

    忽然院子里传来大门铜环被叩响的声音。大家都一静,侧耳听着。郭心刚和刘海威对视一眼,走出去开门。

    似乎不是什么不速之客。屋子里的人听他们正和人交谈着过来,门被推开,邓仲澥大步走进来,走到裴瑄身边,将手放到她脑后,让她抬头看他。

    他俯下身来:“你没事吧?”

    “哎,仲澥!你走太快了1傅斯年跟着刘海威和郭心刚一并走进来。他微微气喘着同大家打招呼,又解释:“仲澥他在学校看到了那张诋毁你们的报纸,特别生气,我还从没见他那么生气过,当下连宿舍也不回了,从图书馆直接过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追着他跑出学校了。哎,你们这儿晚上能住吗?”

    乔年笑着给他递过一杯水:“当然能,你今晚就住这儿呗。”

    傅斯年抢过杯子一饮而尽,才感觉自己缓过劲儿来。他擦了下嘴,想起什么,赶紧道:“对了,我们路上来的时候看见一队警察往这儿来了。不会冲着你们吧?你们能犯啥事?”

    “坏了。”易群先赶紧站起来,惊慌失措,“肯定是我爸看了报纸,派人要强押我回去了。”

    延年扫视了一圈,看到人群后,裴瑄和邓仲澥两人说着话就要跨出房门了,赶紧道:“裴瑄,仲澥哥,你们带易群先先到后院躲一下!其他人正常行事,假装人不在。”

    裴瑄和邓仲澥回过头来,站在门边对着易群先招手:“快来1

    等警察半夜时分把门拍得震天响,傅斯年穿着半开扣子的衬衫,刷着牙打开门,一脸不耐:“大晚上的,干嘛啊?不让人睡觉了吗?”

    警察闯进屋里,引起屋里大家的一片抱怨。领头的警察到处打量着,说:“我们接到举报说这里搞共产共妻,还违法扣押了国会议员易夔龙的女儿。她人呢?把她交出来1

    刘海威:“这位警爷,您看咱们这大通铺,咱们这条件,哪儿有议员女儿在啊?易群先早就吃不了苦跑了。您和议员说说,她白吃白喝欠我们二十大洋,议员能先替她还了吗?”

    白兰、柳眉都想笑了,赶忙借着洗漱和收拾被褥的动作低下了头。

    警察懒得听他贫嘴,见屋里没有,便让两个警察去后院看看。

    晚上后院没灯,黑灯瞎火。两个警察拿着手电在后院扫着搜查,忽然扫到了两个影子靠在院里枣树边。光线照过去,两个青年男女捂着眼睛看过来。

    “你们两个!干嘛呢1两个警察走过去,狐疑地问。

    其中高个儿的青年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有些无奈,他温声道:“这年头,怎么警察连恋爱的事也管啊?”

    两个警察又对视了眼,拿着手电照了照被半藏在他身后的女子。两个都是学生的样子,确实年纪相仿,行事看着也像是那样的关系。男生不是互助社里的,不过他们要找的也不是男生,这事不必管。仔细看那女生,虽然也是头半短不长的齐肩短发,但长得和议员女儿相片上的模样完全不同,意想不到的漂亮。

    他二人对视一眼,想起报纸上说的,倒也是对得上人,还和那上面讲的一样,大半夜不睡觉同社外的男学生约会。样貌做派也对上屋子里缺了的第五个女学生了。

    看来只少了议员女儿一个人,今晚回去怕是不好交差。警察队长不甘心地领着人走了。

    裴瑄和邓仲澥站在原地等了一分钟,才松下口气来,隔着堵墙,低声叫易群先翻过来。

    易群先扒着墙头,艰难地探过头来,伸手:“拉我一把,我使不上力了。”

    裴瑄和邓仲澥两人合力,连拽带拉,才把她稳妥放到地上。易群先拍了拍胸口,松了口气:“吓死我了。”

    她看了看邓中夏肩上的脚印,讪讪道:“就是那个你衣服脏了,要是不介意,我们互助社有洗衣服的业务……”

    邓仲澥低头看了眼肩膀上的脚印,不在意地伸手拍了拍:“没事,我回去自己洗吧。”

    说着他指了指走出门口对这边挥手的白兰:“回去吧,现在暂时安全了。”

    “哦,”易群先看了看裴瑄,见她没有要和自己一同回去的意思,便挠了下头,“谢谢你们,我先去洗漱了。”

    说完,她缩了下肩,从两人中间跑走了。

    裴瑄望着她小跑着进了屋子,收回视线,重新靠回墙边,望向他:“怎么大晚上过来了?吓死人了。”

    他的目光在黑暗中显得温和,透着种温柔的坚定:“我担心你,过来看看。发现你没有很难过,我就放心了。”

    说着,他眸光蓦地锐利起来,问:“那篇文章的作者到底是谁?你心里有想法吗?”

    那篇报道用词太难听了,他初看到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别提想一想看到它的人的反应了。他登时便愤怒得几乎难以自抑,当下便想揪出写那篇东西的人痛打一顿。

    裴瑄如实说了自己的猜测,又道:“也不太可能是别人了,细想我来北京以后,唯一交恶过的人便是他了。不过还是等明天,柳眉见了人,确定了,再找他算账。”

    他皱了皱眉:“延年打算怎样?若有证据的话,我去找蔡先生,造这样下流的谣言,北大哪里还容得下他。”

    裴瑄笑了笑:“这不是没有证据嘛。明天就算确定是他,他咬死不认又有什么办法?这事儿也不能着急,归根结底,还是蔡先生那边要紧些。你们学校里现在是什么风向?”

    邓仲澥:“大多数人还是愤慨的,当然你说反调,自然也有。我们打算从明天开始发动学生签字请愿,请求留下蔡先生和陈学长。这只能是民意的一种表达,想要有什么更有效的办法,还是得从那篇报道和国会议员处下手。现在政府不许学生做标语、集会、演讲,这个关头,学生力量很有限了。”

    裴瑄叹了口气:“所以着急也没用,还是要耐心谋划。不说这个了。你知道吗?这次南方政府派去的代表团里,我大哥也在。”

    他一怔,随即道:“我听说巴黎那边因为这个还内讧了一次,闹得很不愉快。”

    裴瑄点点头:“我母亲寄来的信里说,两个代表团一见面就吵了一架,北边好多人不服气排位,一气之下甚至还跑了。总长陆征祥更是避难去了瑞士,有好多天,巴黎都凑不齐五个全权代表。后来据说是对外交往不利,所以才都一个个回去了。”

    他似乎长叹了一口气,裴瑄心中也充斥着一种叹气的冲动。无奈,但无能为力,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微渺的一点可能性上,就算早就已经有了许多不好的征兆。

    她侧了侧身,觉得自己心底泛起一种疲累。早从晚上看到报纸起,便涌过来的疲累。

    她感到自己被人揽着背投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很宽厚、很令人舒心。她用额头抵着他的肩,闭上眼,放任自己获得一点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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