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还没走出十几步,裴瑄就扛不住了,转过头去看一直叫她扭头的郭、刘二人。
他们两个对视一眼,一个做猪鼻子,一个扮猴子抓耳挠腮,总之做怪脸,把她一下子逗笑了。
她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等他们走过来。
邓仲澥走到她身边,看着他们三个,摇头:“你们现在关系真不错。我还第一次见她发脾气呢。”
刘海威:“哦呦,裴瑄同志现在又名裴娜拉,宣扬女性主义的斗士,我们互助社几朵金花之一,不敢惹。”
裴瑄冲他扬了扬拳头,妆容还没卸下,五官比平时更有攻击性了:“你最好是。”
“好啦好啦,”郭心刚无奈地制止他们的幼稚吵闹,掏出一张清单来,“这是白兰今天给我的,说让咱们几个回去的时候顺便把这些物资采购好。咱们互助社这个月生意还好,仓库里的三袋面粉已经都用完了。”
邓仲澥:“感情你们说邀请我去庆功宴,是为了叫一个白做苦力的打杂呀。”
郭心刚和刘海威素来和他惯熟,嘿嘿笑了几下。
四个人便去了市场采购。他们借了个板车,买了面粉、大米,又买了好保存的腊肉、咸菜,打道回府。路上裴瑄还买了四瓶橘子汽水,他们一人一瓶。
十月中的北京,已经是深秋了。四个人都穿着棉衣,吸着汽水,迈步走在去俭洁食堂的路上。开学至今,裴瑄三人忙着在互助社做工干活,邓仲澥忙着和守常先生去长辛店调研、研究主义,都已经很久没有闲下来过了。互相聊聊天,感受秋风的飒爽,落叶子踩在脚下嘎吱作响,竟是难得的快乐。
“不吵主义,不争新旧,不闹贫富,这日子,假的一样。”刘海威感叹。
郭心刚:“没有办法,中国现在内忧外患,青岛还没有收回来。主义、新旧、贫富,都是避不开的问题。我们没运气生在太平盛世,便只能自己努力,奋斗一个和平年代。”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邓仲澥看向郭心刚,“心刚,我还记得你贴在床头的这句话。”
郭心刚苦笑了下,转着手心已经空了的汽水瓶:“我同白兰说,将来毕业后,带她回青岛、没有德国人占据的青岛。我不知道这一天还要等多久。”
裴瑄拍了拍他的胳膊:“白兰姐可是说了,无论如何,她都要同你去青岛看看的。不管德国最后有没有退出去,你可别钻牛角尖,死活不履行承诺。”
郭心刚笑了:“那是当然。等毕业后我就带她去山东见我的家人。他们好多次写信催我成家了。”
刘海威:“真羡慕埃我家里也总催,可我也就只能应付着。真担心家里受亲戚挑唆给我找个包办妻子,最近学校里好多快毕业的学长都被家里催着回家完婚了。”
裴瑄侧头看着他:“那你可得坚持住,千万不能屈服。包办婚姻害人,不仅害你,还要害一个无辜的姑娘。你向仲澥哥学学。”
刘海威看向邓仲澥,又看看裴瑄,挠了挠头:“我真是不懂你们了。你倒真的一点儿都看不出来生气。”
裴瑄歪了歪头,看了邓仲澥一眼,笑着说:“我是不怪仲澥哥的。如果不是他拒婚,我没法子来上大学。更何况知道了娜拉,听家里的话嫁人,更不是什么好事了。”
邓仲澥侧目望着她,有些动容,只能伸手摸了摸她的后脑。
裴瑄对他笑了笑。
刘海威眼神在他们身上打转了一圈儿,摇了摇头。
他们回去的时候,一进院儿,就被涌上来的人包围了。柳眉、白兰和易群先把裴瑄拉到一边儿研究着她脸上的红嘴唇和粉胭脂,延年几个在听海威他们复述今天的演出。等大家都闹完了,又去把板车上的物资抬进仓库里。刘海威和闹着要打下手的易群先、何孟雄、俞秀松几个挽起袖子吵吵嚷嚷地进了厨房。
“不是,怎么你们几个来帮厨?要了命了,最不事生产的几个人,这是要炸厨房是不是?”
海威学长的怒号响遍了整个小院。
裴瑄早洗了脸上的脂粉,换了件耐脏的棉衣,和其他人坐在院子里包饺子。白兰负责教她和柳眉怎样包出形状来,她们两个娇生惯养的小姐手忙脚乱地学着,捏了好几个一看下水就包不住口的。
等大家凑活出丰盛的饭菜出来,桌上还摆着从裴瑄他们下午买回来的烤鸭、烧肉和稻香村点心,热热闹闹地坐在一起。有社员还从家里顺出来了一罐子米酒。
延年举起装着茶水的杯子,以茶代酒,站起来:“大家,今天我们聚在一起,有三件事要庆祝。第一件,是庆祝我们的社员裴瑄同志的演出《娜拉》大获成功;第二件事,是庆祝我们互助社终于从倒亏到开始正盈利。虽然目前我们的纯利润只有十二块钱,但这是阶段性的进步;第三件事,是庆祝世界大战同盟国的节节败退。保加利亚投降了,土耳其、奥匈帝国战场败势已显,胜利已在前方!这三件事,都值得我们为之庆贺。同志们,干杯1
“干杯1大家纷纷举杯。
饭后大家都有了一些醉意,坐在院子里抬头看星星。延年开口:“大家都有什么心愿想实现啊?趁今晚星星这么亮,也许就能灵验呢。”
郭心刚笑着看他:“延年,这可不像你,迷信了埃不过,要是真的天上有灵,我希望青岛能早点收回来,战争早点胜利。延年乔年,你们呢?”
延年目光有些迷离地望着天空,好半晌才道:“我希望我和乔年能顺利去法国勤工俭学,我们的家人也能平平安安、团团圆圆的。”
乔年说:“我和我哥的愿望一样。”
易群先接话:“我希望我爸别再逼我嫁人了,能早点意识到,我不是和他闹脾气,我是认真要做一个自由的人。”
刘海威:“我嘛,倒没什么别的想法。我想凭自己的才学做出些贡献,还有我们的新文化,能走向更远的未来。”
他拍了拍身边的人:“仲澥你呢?”
邓仲澥一点没醉,目光清明:“倘若有一天劳工的地位变高,中国社会的权力构成一定会发生巨大的变化。我期待工人阶级力量觉醒的那天,那时候,兴许更大的改变才会到来。”
可惜院子里的大家都有几分醉意,并未意识到什么,只是反应迟钝地点着头。延年没醉,若有所思。
邓仲澥笑了笑,低头看左手边,裴瑄窝在他胳膊上,直愣愣地看着天空,眼睛都眨得比平时慢得多。
他目光放缓,声音变轻:“既仙,你呢?”
同一年前盼着能读完高中的你相比,一年后的你,愿望是什么?
裴瑄轻声道:“我么,我想做的?我不知道……我的愿望,希望我终究找到了我的道路和信仰。我还在找,但我觉得不远了。仲澥哥,我希望,你还能带着我继续找下去。”
她抬起眼,眸子透着微醺的水意:“我从小就是跟着你走的,现在也还是害怕迷路。”
他叹口气,摸了摸她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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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很普通的一天。
十一月的北京,冷得可怕。一大早,裴瑄穿着厚棉衣,戴了围巾,同易群先一组打扫院子。门外报刊亭开张了,新的报纸刊物被老板摆在展示板子上,报童也到时间上街寻生意了。
院子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声音越来越大。直到整个院子的人都停下动作,扭头疑惑地向院外看过去。
“这是怎么了?”白兰转过头来问。
郭心刚站定在原地,忽然伸手对大家“嘘”了一声。
报童清脆的声音夹杂在逐渐高亢的欢呼和尖叫声里,向院里传来——
“欧战胜利!欧战胜利!德国投降!德国投降,欧战胜利!11月11日,德国代表在巴黎北部签署停战协定,世界大战正式结束1
所有人都定在了原地,怔怔地听着,一瞬间此处院落陷入了死寂般的境地。
直到院落门猛地被人推开,延年挥舞着一张报纸,激动地对着大家高呼:
“德国投降了,我们胜利了1
最先有反应的是郭心刚,他三两步上前,抓过延年手上的报纸。其他人如梦初醒,一忽儿涌了上去。
十几个人都竭力凑头,想看清白纸黑字上的内容。郭心刚从人堆里挤出来,走到一边捂住脸,大声恸哭起来。
报纸在每个人手中传过一遍,直到确定了那用油墨印在纸张上的内容,所有人才有了不真实的实质感。
白兰走到郭心刚旁边,蹲下身抱住他,拍着他的肩,眼睛也湿润了。
街上似乎已经自发地开始欢呼□□,柳眉打开门,街上的人,从贩夫走卒、知识分子和学生,到衣冠楚楚的富贵男女,都喜形于色地大声议论着、雀跃着。
延年张了张嘴,乔年张了张嘴,院子里的人都面面相觑着,欲言又止。
忽然刘海威发出一声大笑,其他人也控制不住了,蹦着、跳着、尖叫着,冲出了院子,和街上庆祝的人们汇在了一起。
裴瑄捂着嘴,克制着冲到嘴边的尖叫,和易群先抱在一起。
八十年了,足足有八十年了,这个国家什么时候有过这么漫长的等待,等待一场胜利,等待一场洗刷掉漫长屈辱的胜利。这等待曾几何时,犹如长夜,仿佛永不会结束。
不会再有此刻这般的欣喜若狂了。
他们活着见到了这一天。并且有希望再见到更多的、更好的、更光明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