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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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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早上母女俩自然是不欢而散的。裴太太和女儿吵了一架,眼见女儿哭得泣不成声,又想起她适才被退婚,也正是可怜,便忍不住心软了一下,许她再去那学堂一天,最后感受一下,然后便回归家庭,准备嫁去南边。

    岂料话说出口,小女儿似乎完全不体恤她的一派慈母心肠,扭头便跑出了门。裴太太连声让下人追出去拦着小姐,让她把伞带上。女仆追到门口,才发现人已经跑没了影。

    裴瑄是跑着去了学校的。近来多雨,路又多是土路,泥泞不堪,待她到了学校,皮鞋和长筒白袜子上也沾上了脏污。女学的同学们关切地看她,应是大半也听说了她被拒婚一事,一时竟也分不清神色是关怀还是看热闹。

    邓仲澥在家乡很有名气,一路读书上学,又一路考学,书读得好,人品端正磊落,模样清瘦文气,行事却硬朗正派,正是一副富有前途的英才模样,又学新学、做新学问,哪哪都很是对当下时兴女学生的品味。

    裴既仙和邓仲澥是包办婚约,又是旧派人家的小姐,行事做派一副旧人家的矜持样子,又不似学校其他进步女学生思想开明、富有追求,暗地里嘀咕往日也不在少数,虽然是家境殷实的美貌小姐,也少不得有人替邓仲澥惋惜。现下可听说这拴着新派青年的拖油瓶小姐被拒了婚约,不瞧热闹也难。

    裴瑄不觉那些目光刺眼,只怕若是听话顺从,此后连这般目光都不得见。她跑来自是比平日用时长,只刚刚在座位坐好,女先生便已走进教室。

    她打起精神来,听得再不能更聚精会神。往日她便是极认真的,天资也不错,虽然家里不支持读书,但女先生怜惜她,总鼓励她去考大学。往常这话她是不敢和家中说的,如今却心思百转,一心存了乱蹿的渴望。

    先生也察觉到了她的不同,心中有些称奇。中午各家家人来送饭,无意看到裴瑄与家里仆人说话神态的僵硬,便在午休时候找她过去询问。

    面对一心关怀她的女先生,裴瑄便不禁把家中的事都说了出来。除却拒婚一事,倒是说起家中不许她继续读书才忍不住捂脸又落了泪。

    女先生未想到此,坐在座位上感到悲切,有些感同身受。本来她虽时常劝说裴瑄考大学,心里也知道多半裴家是不许的。包办婚姻已然是悲剧了,只是幸好学生的婚约人较为先进,人品也信得过,倘若运气好些,结婚后也未尝不能有机会继续学业。如今裴家竟是要把女儿盲嫁去南方,这可怎么能行,对方人品样貌都是未知,学业也要中断,想到这样聪慧温柔的姑娘遭受此般命运,便很觉心痛。只先生只不过是一个老师,又如何能帮她?

    共和这许多年了,新思想也不知宣扬了多久,不说社会底层的愚氓,便是这富裕读书人家也还是这种落后思想,不顾个人幸福枉送女儿家性命,便觉得中国改善国民性之路仍漫漫而长。

    裴瑄见先生也是眼中含泪,用手帕拭泪的手便顿了顿。先生很豪迈地用衣服袖子擦了眼泪,转过身去一言不发,握拳的手指却攥得紧紧的。裴瑄失神地望着她的背影,先生无数次鼓励她去考学,想必也似仲澥哥那样,是想让她改变的吧?只是如今不劝阻她,大抵是从她以前的逃避态度里明了了她对家庭的顺从和软弱,不忍再逼迫她了。

    她想起从前先生为她讲过的几位大学同窗,奋勇地反抗家庭安排的婚姻和命运,甚至不惜和家里断绝关系,一个人北上艰苦做工来维持学业。以前听着觉得是天方夜谭,现在她却在想,似我这样手不能提被家里养废的人,又能做些什么来养活自己呢?倒真像女同学们暗地里讽刺的那样,不过是吃家里的拖油瓶、蛀虫罢了。

    只是她真想继续读书,她也想去北京看看,那里的女学生是否真的和先生说的那般坚毅独立。邓仲澥在那里学到的学问和思想,缘何会把他改造成令她那样陌生的人。怎会有一个地方,让他去了便变作一个她再也不敢认的人,仿佛他们已经身处了不同世界一般。

    她试探地轻声道:“倘若现在开始准备考学的事,不知道还来得及吗?”

    先生猛地回过头来,剪短到腮边的头发在空气中晃个尾巴。她讶然又惊喜地瞧她,大叹道:“自然是来得及的!什么时候都来得及!我下午便能为你写一封推荐信给女师的校长,你只要能去北京,便一定能成功报名1

    只她突然迟疑一下,声音不确定下来:“可你母亲不是不许你继续读书了吗?”

    裴瑄松下一口气来,她不怕抗争,只怕的是连抗争的机会都失去。话赶话都激到了这一步,她想,我也确实不该反悔了。

    忤逆父母可是头一次,她激动害怕得心悸不已,想想房中那封拒婚信,胸中像是燃起了一把火,火焰熊熊烧上头脑。

    “他们想让我嫁邓仲澥都未成功,那凭什么不让我读书就一定要成功?”

    先生怔了一下,今天从这个学生身上感到的讶然似乎多了些。她细细端详着坐在面前的裴家小姐,终于在这白皙面容上发现了一丝她过去没有的东西。

    她目送着裴瑄的背影,问自己,这次,她应当是能成功的吧?

    真希望她能成功。中国妇女有一个是一个,解救了一个,她来做老师的愿望便不算白费。

    -

    裴太太最近遇上了人生几十年都从未预料过的头痛事。

    她的小女,竟然为了读书的事,和家里人闹绝食,以死相逼。

    她简直不能理解。邓仲澥拒婚这种在旧时代都堪比死人一样的噩耗,小女儿都未曾有这般大的反应,如今不过是家中不许她抛头露面和那些不讲究人家的女孩混杂在一处,她竟要死要活的。

    倘若她惯是个骄纵小姐便罢了,一哭二闹三上吊也不会有人理会,偏她素来安生听话,是按着裴太太心愿教养成的淑女闺秀,乍然失了控,直叫一家人惊慌,甚至请来方士疑心她中邪,要驱鬼。

    家中小姐闹将起来的时候,老爷非常恼火,感觉被女儿挑衅了大家长的权威,不但不加以安抚,还更加强硬□□,下令把小姐关在房里不给吃食,只准送清水淡粥。只小姐也难得强硬,硬是滴水未进。

    老爷更怒不可遏,连口水都不许送了。小姐安安静静地呆在房里,一整天都没个动静,第二天晚上太太实在坐不住了,偷拿了钥匙开门,一进去便尖叫着扑上前,探昏迷女儿的情况。

    这下家里可是慌了神了。太太此生就一儿一女,长子留学六年,她膝下长年唯有女儿陪伴给予慰藉。她是落后,是脑子里只想着旧时那套礼数,的确是狠得下心逼女儿盲婚盲嫁,可不包括硬生生看着女儿饿死在眼前。女儿若嫁人便是别家的人,泼出去的水,可只要还在她膝下,便是她爱娇的贴心肉儿,是她精心教养的得意心血。

    好赖是民国的妇女,看着女儿自杀和送女儿去外头读书,非得选,她也是分得清轻重的。

    裴瑄住院那几天,她父亲不知道是还未想通还是抹不开面子,也没有出现过,倒是母亲的口风软化了不少,只是避而不谈,让她好好配合输液吃药。

    后来听仆人说,在日本的大哥知道了这件事后,发电报来替她向父亲求情,支持她去考学,又做了担保,说来得及回来陪她去北京考试。她父亲过了几天,终于透过母亲传话说同意了她继续读书,只是能不能考上大学全看她自己,若不成也再怨不得家人,安心嫁人去做官太太。

    裴瑄知道这是家里能做的最大让步了。身体还没养好,最后得在医院输两天葡萄糖,她便叫仆人把课业书送来,在医院里便重新温习。家里上下这下子都看出来小姐的决心了,便是母亲身边最迂腐的妈妈都私下里和太太嘀咕,倘若小姐这次没考上大学,还不知最后会怎么样,可别去做傻事。

    一月后,在裴瑄翘首以盼中,在日本留学六年的长兄裴其栩归国,在去南京赴任前还有一个月的探亲假期,父母早安排好由他送小妹去北京报名考试。

    裴其栩时年25岁,11岁就被送去长沙读学,19岁去日本留学,有两个学位,一个医学、一个金融,是举家之力培养出的时代精英。他少小离家,和家里人感情相对淡薄,与母亲和小妹更是无话题可说。归国前听家中说小妹闹着去读大学,虽有些吃惊,却也觉得正该如此,便表示了支持。他的表态倒轻飘飘的,不觉是什么大事,可又哪知他这家中长子说话的分量有多重,或半都能决定他那可怜妹子的生死。

    裴瑄心底是畏惧大哥的,也并不亲近他。大哥同仲澥是不同的。他们两个虽说都受着家庭期许,读过许多的书,经历和她不同的世界。只邓仲澥是令人亲切的,无论何时,他身上总能找到让人心安的那个影子,虽隔着学识的差异,他也是身边的人,而不是天人。反之,裴其栩总是让旁人自觉卑怯的,他是傲慢的。哪怕她是他的妹妹,总觉也不过因此点血缘间的关系他才懒怠着分出些关切。

    她时常能从祖父和大哥身上感受到那种,来自某种知识分子认知里的高高在上和冷漠,尤其当他们站在这座阴沉沉的宅子里的时候,那种让人背后发毛的感觉便涌上来了。

    可大哥待她是不错的,待人接物也没有什么值得诟病的,故而她总觉得自己在背后这般想他没什么道理,还有些荒诞。特地是当下,对邓仲澥与大哥的感情竟有如此大分歧,还真让人怀疑是她个人私心作祟。

    夏雨绵绵,荷塘涨水,回廊雨滴声阵阵。明天去北京的行李已经收拾好,裴瑄端着母亲煮好的燕窝去找大哥,正半路遇到来送车票的老仆,便表示一并为大少爷送过去。她捧着手中托盘,盘中一盅冰裂纹样的碗器具,配瓷勺、丝绢帕子,帕角还绣着一枝鲜翠欲滴的竹叶,是母亲一番拳拳爱子心肠。

    靠近书房,听到父亲的声音,她便停在门边,低头屏息静候。家里不许女人凑近书室,让父亲发现免不了一顿责备。

    父亲也并未和大哥聊什么正事,断断续续闲聊,问过他们去北京的安排行事,又问了明天坐火车去后如何安置。

    裴瑄听大哥不紧不慢回答:“北京也正好有一二熟人,早已联系过,住处驿馆也已定好,离小妹考试的学校不远,去了再探便罢。”

    父亲有些疑窦,长子多年在外,国内关系也大多在湖南,就是有些同窗回了北京,也是这几日和他一道回来,怎可能提前帮他安排完备?

    “你麻烦了谁?可是要到时好好向人道谢。”

    大哥便道:“还能是谁,自然只能拜托那邓仲澥。他既在北京,相熟那地,又还未放假,不过跑跑腿的功夫,算不得麻烦他,说不定还愿意得很。”

    裴瑄听父亲声音响起,几分果然如此的愠怒:“怎还与他联系,还嫌咱们不够丢人,麻烦人家作甚,莫不得惹人笑话。”

    哥哥哼笑了下,似乎有些不屑与父亲争辩,并未再说下去。两人转而讨论起了南方政府,说起了时局,话题渐渐往她听不懂的晦涩方向走去。

    裴瑄咬着下唇,呆立在门外,进退都不是。一个月来在家中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一瞬那些复杂心绪又上了心头。她轻叹了口气,转身退出长廊,决心等父亲走后再来送票。至于母亲那里,该如何解释这没有送到的燕窝,倒真是该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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