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零三章胎疾
赵家祖上原是在京做武官,因作战神勇入制了新汉军,也就是汉八旗,几代下来,满汉联姻者众,文化交融,根基血脉已完全在京城扎下根来,这也是赵家最终没有选择南归的原因。
传到慕远的爷爷,多年专门经管的内上贡品皇商漕运,和官商和军队频频打交道,家底丰厚自不用说。
赵老太爷和秦老太爷年轻时一起做官,二人同籍同年,且秉性相投,便磕头焚香拜了异姓兄弟。是年,两家前后得了嫡长子若愚和秦诺,自然都是视若珍宝呵护备至。更兼赵若愚自幼聪慧过人,性情温和,秦老太爷看着喜欢,便与把兄议定,秦赵两家上头几代均有姻亲情谊,他们定也要做儿女亲家,秦家若得嫡女,定许与赵家做若愚正妻。
秦家与赵家不同,几代传承都是在官学府司供职,到了秦老太爷时,厌倦了久居京城萌生了回乡之意,便奏上在湖广谋了个放荡闲职,再后来干脆辞了官,做起了生意。
早年间世风重农轻商,所谓商贾子弟不入科考不入翰林不入二品,但到在若愚父辈时早没了这些讲究。特别是开通关贸盛行洋务之后,商农权重逆势而行势头扭转无力可阻。
秦老太爷行事豪爽任性,并不看中在商在官的,也从来不愿被规矩礼数束缚,更不愿被官阶品级辖制,辞官后索性连妻代妾娶纳了三四房,不像赵老太爷那样一直遵循例制,墨守着一妻一妾不肯跃矩半步。
赵家老太爷侧室早故无出,只有正室诞下若愚若倩一儿一女。
而秦家虽然一个孩子连着一个孩子,本以为儿女成群,谁料到赵若愚十八岁时,秦老太爷膝下儿子众多,却没有诞下一位嫡女,便连庶女也未得一!
秦老太爷无奈,见把兄重诺不肯罢婚另娶,只得力荐赵家先行纳妾,几次三番书信往来肺腑陈情并遣派长子秦诺进京说服后,赵老太爷才应允将若愚屋里的贴身大丫头英秀给儿子收了房。秦家开明,不介意嫡庶先后,谨劝以赵家香火子嗣为重,这才在第二年生下了长子赵慕贤,几年后若愚又得了次子赵慕卓,和三子赵慕豪。赵慕豪降生那年,出乎众人意料,秦老安人五十岁年纪竟然诞下嫡女秦允!整整比若愚小了二十七岁。
本来众人皆以为秦赵这一辈联姻无望,且老安人高龄产女纷纷称奇。赵老太爷知道把弟老来得女,盼星星盼月亮一般视若掌珠,自道定不舍得远嫁,倒有了罢婚的意思,而秦家念及赵家意真意重,一心一意恪守婚约!
十七岁上秦允从湖广风风光光千里迢迢嫁入京城赵家,夫婿若愚时年已四十有四。秦允进门虽则年轻,然秦家祖辈重教育,一贯并不轻视女孩,教养的才情能为不输长兄秦诺丝毫,不仅知书识礼,敬上厚下,举手投足待人接物处处都是大家风范,更不屑说南国风韵玉女天成,夫妻二人虽年龄相差甚远,但恩爱无人能及。
秦允嫁入赵家时,赵老太爷已然过世,她恭谨勤勉侍奉婆婆,周到礼待敬重英秀,诚心实意扶持庶出三子。过门的两三年时间里,秦允不辞辛劳内外绸缪,力助赵家开通了川渝湖广南线商道,更辅助若愚使赵家同英法德的进出口生意往来逐渐步入了正轨;于内她首先力荐长子慕贤留洋学习增长学识开阔眼界,再则给慕卓续弦给慕豪娶亲都是精心挑选的如意美眷,更多次提醒若愚万万不能冷落慢待英秀,并以主母身份将英秀入族谱行侧室礼,又见英秀多年掌管内宅事宜,不但细致精明而且公允无私,便不横加干涉仍是由英秀管家自己只一力帮衬,赵府一家老小上下和美融洽,生意上更是顺风顺水不可同日而语。
两三以后,英秀和秦允姐妹分别诞下四子慕逸和五子慕远。秦允知英秀怀这一胎也是年近五旬,叮嘱下人饮食起居要处处小心,照顾的无微不至,直到慕逸足月诞下才松了一口气。
二人姐妹情深意切,英秀对秦允不仅有对主母的高看尊重,更兼有娇纵疼爱,阖府人等更是没有不爱她不敬她不称赞她的。
就在赵家如日中天一帆风顺的时候,谁知天不遂人愿,秦允怀孕待产之时,秦老太爷年老体弱同时又思女心切,竟一病不起。
长兄秦诺打发家里兄弟星夜快马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本意是想接胞妹回南边看看,略尽子女之孝道,但入京后,只见秦允临盆日子近根本不能远行,而且她南人北居饮食习惯有诸多不便,有孕之后身子更是吃不消,健康状况不容乐观,便不忍将老父思女病重的消息告诉妹妹。
此后没出一个月南边就传来消息,秦老太爷故去了,若愚英秀自然封锁了消息。虽然如此,秦允何等聪慧睿智,心里早就猜中了□□分,见大家不肯明说只得作罢,可架不住内心思虑担忧,悲苦惆怅又不肯人前显露,虽有若愚百般呵护,英秀千般宽解,还是在早产诞下慕远后灯枯油万般不舍撒手离世。
临终弥留之际,正值隆冬年下,眼看着嚎啕的幼子和悲恸的丈夫,心中多少不舍,可大限既至又能如何!
遂环视床边众人,一一嘱咐。令慕贤慕卓慕豪和三房媳妇日后好生孝敬英秀,更要悉心教导两个幼弟,富贵人家的孩子更要精进学业不得嗜宠散漫;一面又细细嘱若愚道:“英氏姐姐为赵家诞下四男,平素相夫教子孝敬公婆,宽待家人勤勉家务尽心服重,在我去世后,老爷一定要扶正姐姐,也算是圆我的心愿。”
英秀听闻此言掩面而泣哽咽不能语!
临了,秦允握着英秀的手,气息奄奄口不能言,英秀亦相对无话,只频频流泪点头,她姐妹之间心意相通无需开口,自是托付了万般不舍的孩儿!眼见着美目渐渐无华,英秀忙让奶娘孙氏抱着慕远凑近过来,待秦允嘴角略有一丝笑意,接着香魂缓缓散去,可怜二十韶华!
屋中人等立时大放悲声,赵府举家哀悼,然而祸不单行,这边秦允闭目辞世的同时,赵若愚伤心欲绝,把持不住身子倏的跌倒在秦允产房床榻边,慕贤慕豪几个手忙脚乱的从地上扶起来一看,只见他口角殷血,人已昏晕过去。
几个儿子捶打呼喊之下,虽睁了眼但因情急中风失语不能言,继而不饮不食不认人,无伤无怒无悲喜!魂魄已然离神医药焉能奏效,挨了不过三日逐妻而亡享年四十有七。英秀再以侧室身份内外兼顾勤力奔忙操办白事,按规矩将二人合葬入土为安,却不在意自己终究未能扶正。
赵府上下宅心仁厚,个个思慕秦夫人的品行德性,人人善待慕远,念他自落生便失了亲生父母,可怜可叹。
然慕远降生辰时值正月初七深冬时节,因娘亲思患忧虑而且食少耗神,他不仅天生的细长瘦弱,更是夜夜不眠哭闹不止,众人都只担心这样下去小孩子禁不住折腾命不长久,英秀也是心急如焚,又是求神拜佛,又是延术士请符咒,几日下来竟没有丝毫好转。
大少爷慕贤年纪已在二十七八,做事最是成熟干练的,更兼有几年的留洋经历,眼界格局自不一般,见幼弟慕远的情形,知道弄不好则性命堪忧!便一边着手料理丧事,一边遍寻名医,不论中医西医几经下来,没见一点好转!
这日,正赶上赵若愚头七,家里来了诸多亲朋好友,广请僧道传经念咏唱诵,人进人出纷杂却也井井有条。慕贤主外,英秀主内,绣纹协理,众位少爷奶奶也都各司其职忙碌着,忽而见二爷慕卓拄着拐和三爷慕豪一起引领着一人进到里院。
绣纹忙先迎上来道:“二哥怎么进来了?”
慕卓喜出望外道:“快进去传话给咱娘,就说祁伯伯回来了!”
几位庶出的少爷,按规矩历来称英秀为娘,称秦允为母。
绣纹即知道来的是常听见说起的那位公爹的义兄,人称神医圣手的祁规先生,久闻盛名却是第一次见,忙得一面行礼躬身请了祁伯伯安,一面让丫头清儿、静儿两个飞身进去传禀。
英秀听说忙把诸事放手,蜜瓜蜜果扶着快步亲身迎出请了进去。
祁家祖上在随军行医,到祁规时做了闲云野鹤游方郎中,而今先生年近六旬,长髯炯目道骨仙风,年轻时候意气风发,仗剑天涯云游四方只身未娶,所到之处扶弱助贫悬壶济世,行事随意风流谦正,不喜与人结交,唯独青睐重看赵若愚,二人虽年纪悬殊,但意气相投彼此欣赏,遂插香结拜。
前时赵家突生变故正值祁规游医在外,居无定所故而不得消息,不禁自责叹道:“前阵子一直想家,本来也是打算要回家过年的,谁知一来二去还是被病患们耽搁了。一直拖到昨儿个才到,竟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能见!”
英秀强忍着泪道:“医者父母心,老哥哥离家三年未归!”
祁规点头,问道:“听慕卓说,老五生下来弱的很,大夫是怎么说?”
英秀难掩悲色摇头哽咽:“都说是不好。”
祁规道:“这边人多,带我进去瞧瞧孩子。”
英秀道:“正想请老哥哥里面瞧瞧!”忙穿堂过廊引领着到了香梧苑内院,秦绣纹和丫头都只留在外间屋,只英秀陪着入内至暖阁。
祁规看去暖阁洁净无尘温度适宜,并没有一丝碳气,暗中赞许英秀用心,及至塌边只见落生十天的慕远竟比个小猫大不了多少,不仅无力睁眼手足懒动,就连气息也是断续微弱的,面色苍白哪有一点粉嫩嘟嘟的婴儿模样!
祁规心中错愕但面如静湖,忙搭腕诊脉细揉寸关,不敢有丝毫错查,凝眉敛目心中百转推断,众人也都个个屏息不敢有半点动静。
半晌,祁规心虽不忍但只能以实相告:“弟妹恕我直言,老五是先天有胎疾的孩子,这病凶险只怕他不容易带大。”
英秀闻听轻声哭道:“老哥哥你也见了,这孩子现而今越发不大睁眼连哭声也快没了,你看他白天是这样委顿着,可有好几天一到后半夜就浑身火烫、豁着命似的大哭不停!我们只说是被撞克了,连着请大夫请术士药水不断日夜守护,可没见一点好转,现下一到天黑我们这几个人心里实在害怕,不知这一晚熬得过熬不过去。老哥哥一定要想法子救救他,毕竟他是夫人唯一的血脉。”说时已泣不成声。
在义兄面前英秀已不做多顾忌,祁规是她心里最后的救命稻草,天可怜见,她自知若慕远有差池,她断是活不成的。
祁规叹道:“孩子这胎疾是天生带的热毒,油尽灯枯这么小的孩子熬不住的。秦夫人养他的时候怕是心力憔悴的。”
若愚大婚时祁规见过正室秦允。
英秀叹道:“夫人幼居南方千里迢迢嫁过来,自然是思亲念故,起居饮食多不适应,怀着他的时候又赶上他外祖思女病故,虽然大家都瞒着,可那边舅老爷突然这一来又怎么能瞒得住!夫人那样灵敏的心思,早就察觉的一清二楚!我听胡家妹妹说,夫人总是偷偷伤心垂泪却不肯在人前露出半点;虽然大家变着法子做些她可口的餐食,可后来她却越进越少,家里的生意要劳心一大家子的事务也难免费神,拼力撑到孩子降生也把自己耗尽了!她那样聪明通透的人什么事看不清什么后果想不到,只是身不由己!”
人命天定,祁规心中不胜唏嘘,想着若愚秦允双双追随亡故其情可叹,留下的孩子岌岌可危恐怕他也已经无力回天,但见英秀几个期许的目光终是不忍,缓缓道:“这孩子本来根基就浅,又熬费了多日,现而今我也没有把握能救活他,但我会尽平生所能,尽量拼一拼,哪怕减少他一丝苦痛也是好的。”
英秀感激道:“老哥哥费心了!”
祁规嘱咐道:“他太过虚弱,这屋里不仅要洁净,出入往来的人也是越少越好。”
英秀点头道:“这屋里平日能进来的只我们三个,孙妹妹是慕远的奶娘,胡妹妹是夫人的陪嫁帮着照料,三媳妇也只在外面负责接应传递伺候,旁的人则是不敢擅入的。”
祁规点头道:“做的好,这样的孩子加多少小心都不为过!还是那句话,养大他不容易!也一刻不能放松。”
英秀点头道:“术士也曾说让他少见生人,可见亲眷,不宜远行,不得忧思!只是这热毒不知道怎样才能化解?”
祁规摇头道:“这胎风热毒弄不好是跟人一辈子的!不能根除只能制约。他能不能活下来就看接下来这几天了,只要咱们把持住这关键的十日,那就有些胜算了!”
英秀点头心里总有了些着落。
一面祁规要了纸笔,叫绣纹进来道:“把方子交给令河,再按上面写的取些应用物件来。”
英秀道:“孩子这两天已经喂不进汤药了。”
祁规点头道:“先缓缓的行针砭助他通了血脉再看看后面怎么样。”
见英秀仍担心,便道:“放心吧,我会日日在这里守着,出了状况也好应对。”
英秀道:“我本不敢奢望!老哥哥能这样实在太好了!我不知道怎样感激报答。”
祁规道:“这个话就说远了,即便不为别的,尽量保他一条命吧。只是一条我要先说下。”
英秀道:“老哥哥放心,无论什么没有我绝二话。”
祁规道:“能不能救的活全看孩子的造化,只是你们要切记,胎毒折磨人的,我尚且心有不忍,你们几个妇人自然更见不得他受罪,但是如果不让这胎毒发出来,下次来势就更为凶险越来越难以克制!”
英秀道:“老哥哥你是不知道,这热毒实在熬人,前几次我们束手无策,眼见着这小人儿阎王殿走一遭是一样的,又抽搐痉挛,扭着身子,渐渐哭着力气都没有,两个时辰,只剩一口气,白天渐缓过来些晚上又闹上来一次,实在是折磨人啊!”
祁规叹道:“如我所料。守着这样的孩子大人也实在煎熬,可我还是那句话,热毒必须得发一发,不然下回更猛!只有你们狠下心来协助我,才能搏得一线生机。我的意思弟妹可明白?”
英秀点头道:“老哥哥放心,我既然把他的性命交在您手里,您的话在我就和圣旨一样。您只管放手诊治,再怎么不能因为我们心软干扰到您丝毫。”
祁规道:“就是这个话。只要咱们齐心照料,兴许就挺过来了!胎风致病越小越凶险,只要治疗摸对了路数,起效之后一年一个样,到孩子满月自是一个情形,三五岁大又是一个情形,胎疾这病,到了成年甚或成家之后不治而愈也不是不可能的。”
一番话竟让英秀婆媳满心希冀面露喜色。
一时绣纹令人把所需的医用物品取来,祁规静了手给行了针,几天凑着看,虽则仍是气息微弱但似乎略见平稳。
胡婶那边也把药做起来。
英秀把祁规让在外间休息,遂问道:“老哥哥以后是什么打算?”
祁规道:“本来还是打算出去游医带着令河历练几年,可侄子侄女都不肯放我走,毕竟我也是奔着六十的人了,他们怕我在外边风餐露宿受苦。我想着留在家里也好,免得晚辈担心,如今看来还能照应着老五的身子。”
英秀道:“那样再好不过的了,到底慕远是有气福的!只求老爷夫人在天有知,多多保佑着吧!”
祁规道:“我虽留在京里也会多方打探治疗热毒的圣手名家,实在不行,等他再大些咱们找西洋大夫诊治诊治。现在先用药压制,等他慢慢强壮些了,办法自然就多了。”祁规虽行中医,便从不一家独大,深知若中医掣肘则需中西结合博采众长。
此后果然依言,无论白天晚上衣不解带的守了病儿十日,眼见慕远慢慢的能闪目逐光,及至满月面上渐渐有了红润之色!
此后,慕远竟太太平平存活下来,他所起居的香梧苑,英秀和绣纹婆媳守的铁桶一般。
……
正所谓含着怕化了一样细细呵护下,小慕远渐渐到了两岁。某日又到了年末天气寒,英秀又照例让慕豪夫妇两人领了灯油奉资给京城广济寺送去。
赵家历来拜佛供僧,尤其是慕远出生以来,每逢年节生日,英秀必嘱咐哥嫂到庙里代为烧香谢神,并广布施舍。
英秀一边查点送去的东西一边对绣纹道:“今年你们夫妻去吧,一是你这两年也总是身上不好,给自己也拜拜,再者,听说庙里今年来了好些个幽州冀州逃荒的难民,你忖度着多放些钱粮才好。”
绣纹领命,夫妻两个商量好第二日到在广济寺谢神广布。
一大早便带着下人赶着车出发,天寒地冻一路飘雪,还没到庙门就看着人群乌泱乌泱的围出了好几层,老老少少衣衫褴褛,或坐或走,尽竭哀愁的样子。
一时,庙里一位年轻的主事僧人迎了出来,一见是赵家施主,忙安排祭拜又陪着游览一番。
秦绣纹北嫁两三年却是第一次来这里,看着处处新奇,心道这北方的寺庙虽香火不及南边的旺盛,但是庙宇轩昂大气,真是另一番样貌。自是一番虔诚祷告,惟愿老人安享健康,兄弟平安长大,家中诸事顺遂,并许愿求子,执香默念完毕敬香驻足之际,忽觉有人拉自己的衣角,侧身低头看时,竟是个眉目清秀的陌生小囡。
慕豪夫妻喜欢孩子,更兼这小姑娘乖乖的样子不禁逗弄起来,见她巧眉笑目衣着洁净不像其他难民娃娃,忙问是谁家的孩子。
主事僧人忙过来解释道:“近来都是河南河北一带的难民,庙里庙外几百有余,小娃娃原和他们也是一起的。”
绣纹点头,问她:“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女娃娃答道:“我叫涓儿,快四岁了。”
夫妻又问道:“你爹爹娘亲呢?”
女娃娃不说话,指了指庙口的一盘车。
夫妻二人不解,主事僧人轻声道:“难民太多每天都有病死饿死的,庙里用车运出去埋到义庄上,想来是孩子的爹娘去了。”
绣纹夫妻不禁叹息。
僧人继续道:“我头里就看见她就一个没人照看,一再询问也无人应答,毕竟逃途中难多个人就多份累赘。小姑娘伶俐,知道自己名字生辰。这么个小姑娘,若大意让歹人偷走卖了去毕竟作孽,所以就让她进庙里面来,不然舍粥她都领不到。好在小姑娘不吵不闹挺听话,不知今儿怎么淘气来打扰施主。”
绣纹笑道:“哪里打扰我们了,多可爱的娃娃。”
僧人见绣纹喜欢,便道:“施主家是乐善好施的好人家,如果能与这娃娃有眼缘,可否带走收留好给她个安身之处?说来凑巧她原也姓赵。”
绣纹慕豪惊诧:“真的啊!”
僧人道:“这女娃娃虽小,可留在和尚庙总是不便啊,我看她无依无靠孤苦可怜,也总想着帮她找个好人家安顿下来。”
夫妻二人也动了心思,只问:“这能行吗?”
僧人道:“善待于她是行好事。如果一直没人领养,再大些送到尼姑庵,断了尘缘也未必是善举。”
夫妻两个爽快点头应允。
僧人便俯身问小娃娃:“涓儿,愿不愿意随着少爷少奶奶家去?”
涓儿笑着点头:“愿意。”
僧人笑道:“可见你们有缘!”
一时,夫妻俩安排了给难民赊粥行善诸事,天傍黑才带着涓儿回了赵府。
到了府里,绣纹自先不回家,带着涓儿来到赤松苑回复婆婆庙中事宜,也说了涓儿的来历情况。
英秀一见她也非常喜欢,直笑着道:“看着模样乖的,不是大士座前的女童子吧。”
女娃娃不怯懦不认生,越发惹人喜爱。
英秀让丫头蜜瓜拿果子给她。
婆媳二人正说话,只见小丫头蜜果急急进来回道:“刚去香梧苑送东西遇上了胡婶,说是五少爷哭闹着不吃东西,小脸儿也已经红上来了,孙妈胡婶都在担心怕晚上热起来。”
一听这话,婆媳二人似接着点将令一般,一前一后直奔香梧苑,香梧赤松二院最近,过了角门风风火火而至早听见孩子哭声,见孙妈胡婶两个正在急得束手无策焦虑转磨,大冬天里两人却是满脸的汗。
一见英秀孙妈便道:“哭闹了有一会了,饭也不进水也不喝,实在担心才让蜜果回禀的。”
绣纹道:“看着这境况只怕今夜不踏实吧?”
英秀遇到慕远有异样也是心慌没底,忙吩咐道:“不然,去请你祁伯伯来吧。”
绣纹点头道:“我今晚也守在这。”
胡婶也道:“我先把汤药也准备起来吧……”
几人正在嘈杂,突然发觉慕远的哭声忽而顿住了,继而竟是一个短短的笑声。几人惊住急望过去,见涓儿正在慕远床边,慕远用小小的手儿拉着她的小手,一边咧嘴在笑。
众人轻轻围拢过去,仔细看时,发现慕远小小的手指在摸索拨弄涓儿左手手背的一颗小小的红痣,不仅止住了哭声竟然还在笑!
几人见他不哭了都松了口气,惊喜而疑惑的盯着两个娃娃。绣纹最先反应过来,忙端起粥碗,舀了半勺,轻吹送到慕远唇边,他虽不理倒也不厌。
英秀看了看涓儿,绣纹会意,将碗拿在涓儿手边,娃娃伶俐,也学着样舀了半勺,吹了吹,送到唇边,慕远竟张嘴吃了,顿时几人脸上都有了笑意。哄哄逗逗的,慕远竟吃了七八勺,把个英秀喜的不行!
众人道:“不能再喂了,别再撑着了呢。”
绣纹喜道:“这孩子果真乖巧懂事!”
英秀也道:“好孩子,别是在庙里住的沾了仙气儿了!”
众人轻声笑起来。
吃完粥,慕远仍拉着手儿不肯让涓儿走,孙胡二人也着实喜欢她,英秀便当即决定让涓儿留在香梧苑。
是夜,慕远踏踏实实睡过了一晚,没有发热犯病,众人悬着的心终放了下来。
自此,香梧苑三个小娃娃又多了一个,四岁的克定和涓儿,两岁的秦二和慕远。
说来也巧,慕远的热毒症也渐渐犯得少了,接下来竟好了多日!
随着慕远的长大,热毒症已然从一月几次,渐渐的变成了几月一次,甚至到后来几年一次!
祁规更是钻研了各自配方,加减比对斟酌考量,多次尝试之后,最终把汤药改为水蜜丸
使得吃起来不那么欲呕难咽了。
最难的就是慕远发病没有任何预兆,更找不出病因!
英秀等人就盼着对着他长大成人,这胎疾自己烟消云散才好。
光阴荏苒,慕远已年近十七岁。十七年间,幼时虽诸多艰难,而今这热毒症已经两年未犯,众人心想或许从此太平也未可知。
英秀更是常常吃斋念佛勤勉祷告,每年岁末去广济寺敬奉不断,已经持续了十七年!
如今,慕远已是玉树临风翩翩公子,不仅弱冠美玉,更兼才学精进,品格纯厚,他的才学连大少爷赵慕贤和表少爷澹台雍都夸赞过的!
一直以来,英秀不敢松懈,始终按照术士们嘱咐的从不许慕远出门,三四岁上,慕贤说服了母亲,亲自给慕远开蒙授课,发现慕远天资少有心中暗喜。再大了一些,慕贤更是不惜重金聘请国学大师,博学大家来到香梧苑给弟弟私授课业,后来还聘请了德国学者宁先生。十三四年的心血没有白费,慕远终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天文地理历史数学,语言文学医学机械,博古通今涉猎广泛。
慕远与别的孩子不同,他的生活几乎是与世隔绝的,除了书中求索,他并无其他渠道探知世界,换句话说,他的书中不只是颜如玉不只是黄金屋,而是他的日子,他的心他的眼他的生命。
渐渐的随着年龄大了,英秀对慕远的婚事也有些盘算。每想着涓儿这庙里捡回的姑娘,英秀总想到当年的自己。自己不也是若愚的父母从客栈捡回家的吗?自己也是从若愚的丫头做起,尽心尽责得到大家认可,得到若愚的敬重才收了房,后来碰到了通情达理的夫人便成了若愚的侧氏。像赵家这样的大宅门,富家子弟通房丫头即使生了孩子,没有名份做不了侧室妾氏的也极多,像澹台家老二不就是吗,屋里的丫头虽已经生了十一姑娘云卷,结果正室不容还不是没命没分的!更有的便是到死也是委屈草草一生!
英秀坚信涓儿是个有福的明白孩子,若真做了慕远的屋里人,定能够相助夫君,妻妾和睦家宅兴旺。
而对于慕远的正妻,英秀也是有盘算的,她相中了陆中霖的独女陆赢。
陆家与赵家是世交,祖上也是武将出身,原籍泸州,更兼是赵老夫人那边的姨表亲。赢儿小着慕远两岁,品行容貌俱佳,才学行事都是百里挑一,更加难得的是,两人自小就脾气相投。
如果真能如愿得了陆赢儿和涓儿这样的娇妻美妾,慕远也算是齐人之福,自己也算对得起仙逝多年的老爷夫人!
她的这个想法,也曾偷偷的和大儿子慕贤和三奶奶绣纹说过,两人听了自是欢喜。
慕贤道:“转过年来老五就奔着十八岁了,婚事是可以张罗起来了,我想着中霖叔是肯定愿意的,只是他常驻内江,若娘亲自上门求亲实在不易。”
英秀笑道:“按说我是该亲自登门求娶,那赶明儿你就陪着我去内江!”
慕贤笑道:“三四千里路呢!”
英秀道:“玩笑归玩笑,你和中霖虽是叔侄辈分,年纪相仿又彼此亲厚,你做长兄的出面给兄弟提亲也是一样。”
陆中霖与若愚同辈,多年的军旅生涯,膝下只有陆赢一个女儿,妻子多年前在京亡故,他调离京城带着幼女不便,便把赢儿留在京城由一个远房婶子并乳娘教养。
陆家京城亲戚不多,逢年过节学校放假英秀就把女孩接来家住,两个孩子喜欢一起看书画画谈天说地。
绣纹也道:“这个自然,咱们两家是不用那些俗套虚礼的,关键是赢儿这边我看准称,老五喜欢她而她也是喜欢咱们老五的。”
英秀点头。
绣纹道:“可是,涓儿我看就不一定了,咱老五好像没有那个心。”
英秀笑道:“慕远毕竟还小呢!他们从小就近乎,捅开一层窗户纸的事!依涓儿的性情,只要慕远若愿意,她是个顺从的孩子。”
慕贤道:“两个都是好孩子,但若不是这个意思,强扭在一起也不好。”
绣纹道:“这个不难,咱们试一试就知道他们的心意了。就像大哥说的,若是这个意思咱就撮合着定下,不是呢,咱可也别乱点了鸳鸯谱。”
英秀道:“你心思细,你说怎么试。”
绣纹道:“这个简单,哪天找个空,咱三个一起问他。”
慕贤道:“直白的问吗?他再臊了可怎么办?不然我别在跟前,你们倒好说话。”
绣纹心思活络,笑道:“长兄如父,大哥是该在呢。再说了,哪能直来直去的问呢,咱得拐着弯的问才行呢!”
英秀笑道:“说择日不如撞日,年下的事已经安排妥当了,不如咱今儿就问。”
绣纹掩口笑道:“娘是急性子呢!”一面朝外头叫静儿道:“你去看看五爷在家没。”
英秀道:“他在家呢,学校放假了。”
慕远出门需经赤松苑,英秀自然知道。
慕远一向出门受约束,只是这两年大了,祁规和英秀首肯,允了他去学校教书,也俱是车来车去,并不让他上街逗留。除去姑母若倩的澹台府,再就是年下拜师,他是几乎没去过别家的,一般不是英秀点头,他也根本出不去大门。
绣纹笑道:“那你去看看五爷做什么呢,就跟他说,大爷找他有事在这边等着呢。”
静儿应声去了。
英秀问:“你打算怎么问他?”
绣纹噗嗤一笑道:“娘别着急啊。”
果不其然,一会功夫慕远款款走进来,见众人施了礼,问道:“大哥找我来什么事呢?”
慕贤道:“只是闲着说说话。”
绣纹拉着他在身边坐下,笑道:“五弟,我正好有事和你说呢。我和你三哥想着再帮你物色一两个丫头,你们院里人手太少,孙妈胡婶年纪大了,操劳这么多年也该轻松些。”
慕远点头道:“三嫂说的是,我以后也多劝他们俩歇歇,只是不用再拨人过来,涓儿安排的妥当,毕竟我们四个都长大了,什么事自己不能做的?”
他们四个,自是克定,涓儿,秦二和自己。
绣纹道:“你身边只有一个涓儿伺候,以后怎么办呢?”
慕远不懂:“以后?”
绣纹道:“涓儿大了,以后要嫁人啊。”
慕远恍然,低头思索:“嫁人。”
绣纹道:“可不,前儿花匠老谢的大儿子,已经二十了,相中了涓儿,和我提了想求娶。我想着和涓儿年岁相配。”
慕远急道:“不配不配!那老谢爱喝酒,醉了就打孩子,他打涓儿怎么办呢!”
众人笑了,绣纹逗他道:“哪有老公公打儿媳妇的呢。”
慕远道:“反正不能配。下面十几个弟妹,太操劳了。”
绣纹三人换了个眼色,又道:“你不中意老谢他们家,那还有别家。国子监徐登科的正室死了,想找个合适的姑娘续弦。”
慕远道:“合适,怎么合适?还续弦!我看一点也不合适!”
绣纹道:“那还有。”
慕远烦道:“怎么还有?”
慕贤笑道:“一家有女百家求啊。”
绣纹继续逗他,“财政司牟爷的小儿子,这回可不是续弦。”
慕远低头道:“不行,不行。”
绣纹道:“怎么呢?大儿子不行,小儿子也不行?续弦不行,原配也不行?”
慕远急道:“反正不行!”
绣纹道:“你总不能耽误了人家。”
慕远求助英秀道:“姨娘,我们都还小呢!”
英秀笑道:“不小了,你方才说的,你们都长大了。”
慕远急道:“我不管,反正涓儿不能走,我舍不得她走。”
三人又笑着互递了个眼色。
慕贤道:“那也要为人家将来打算才行啊。”
绣纹也道:“对啊,你院里的人,你得拿主意啊,都等回话呢。”
慕远点头喃喃:“为将来打算?”
忽然一笑道:“那我回头想想,赶明儿再告诉你们。”
……
慕远自回到家里,脸上仍悻悻的,涓儿迎着问:“怎么了?”
慕远道:“快小年儿了,克定几儿回来?我都想他了。”
涓儿道:“胡婶说他大后儿一准儿到家。”
慕远顺手拿起一本书,翻开去,将里面的书签拿出来,在手里摩挲,书签小巧,只两指宽,上面手绘的远树静月人家……忽的想起那个仔细画画的女娃娃模样,慕远轻轻笑了。
涓儿捧茶过来,慕远接过饮了半口,道:“赢儿很久没来信呢。”
涓儿道:“年下事多……”
慕远道:“真的好久了。”
涓儿笑看了他一眼。
半晌,慕远突然看着涓儿道:“姐,咱们怎么突然就长大了?我还,不想长大呢。”
……
晚间,涓儿和孙妈妈一起,伺候着慕远宽衣睡下,放好了纱幔,两人轻至外间床上躺下聊天。
“干娘,您说咱们爷和陆姑娘的事,上面知道吗?”涓儿长大后,认了秦二的母亲孙妈妈作干娘。
孙妈笑道:“别人不说,三奶奶肯定知道,她多聪明的人呢。”
涓儿道:“那您说,干嘛不赶紧定下来呢,才刚爷看书时发呆呢,陆姑娘有几个月没信来了。”
陆赢本一直在京居住,然几月前中学毕业,陆中霖着人接去团聚,一走几近半载。
孙妈道:“是该定了呢,都长大了。爷的事定下来了,你的事也该定了呢。”
涓儿羞的红了脸,刚要说话,忽听见里间慕远有动静,忙跑了过去,孙妈也不及提鞋,趿着跟过去,只见慕远已面色通红,两目紧闭,一头的汗,手上的筋暴起来,使劲攥着被子,僵持了几秒,又猛地将右腕死死咬进口边,涓儿赶忙拉住,仍是浑身战栗通身痛不可忍,遂用头一下下向床邦撞去……
涓儿哭道:“干娘,快去门上叫人通禀,爷犯病了!”
一面死命的连抱再按,但哪里按的住,仍是扭着身子的撞!撞了十几下,渐渐耗了些气力,却还使劲在涓儿怀里扎挣,已从低声哼吟,变为高声凝目嘶吼“啊!啊!”秦二也早奔着赶过来,涓儿道:“药!药!”
一时众人都挤进香梧苑,赵慕豪后面紧紧跟着秦绣纹,英良后面跟着英秀,慕贤后面是跛腿的二爷慕卓……
此时慕远仍在扭动吼叫,似乎有一把利刃正在凌迟他的身体,叫声暴虐而绝望。
众人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涓儿搂着慕远,一边不出声的流泪,一边机械的重复几个字:“爷,没事的……爷,没事的……”
秦二已将祁规先生背了进来,老先生已近八旬,腿脚明显慢了!众人得了主心骨,一下围上他,纷纷问着:“喂药吗?”
祁规道:“再等等。”
一盏茶的工夫,慕远已浑身湿透,叫声渐渐哑了,一时叫不出声,口中气息已短,睁着眼却目中无人无物。祁规先生方点头。
涓儿手上急快,趁喘息间将黄豆大的药丸送至口中,灌了半碗水饮下,又上下抚着胸口怕他吐药,拂了几下,慕远渐渐闭目,身上终于一软睡去。
绣纹过来帮着把慕远放在床上盖好,涓儿才觉得左边身子已完全麻木了。
众人面面相觑刚呼出一口气!忽外面急急走进一人撕声哭道:“太太,大少爷!出事了,我们爷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