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三章：王筹

    或许是罹辰的精神领域本身存在特异，又或许是【罪心】的“缝合”真的如此强力，原本遍及全身的痛感、疲乏与虚无都消失了绝大部分，仅有之前猝不及防下直视强光的眼睛还多少残余了些许微末的刺痛感。

    荒原之上的跋涉仍不停息，他们很快远离了残破的剑阵，远离了剑冢的核心地域，洛欧斐稍稍偏头，便看见杰纳在身后勉力跟着，满脸都是欲言又止的神情。

    “有什么想问的可以直接问。”他转回头去，声音里仍旧没多少情绪。

    杰纳稍稍怔愣了一下。

    “这里是当世为数不多能称之为秘域的存在，在这里的言谈，即便是域主也无法窃听，”走在前面的人淡淡地道，“有些问题和答案，势必要永远留在这里。”

    杰纳一瞬了悟，旋即又是犹疑。

    不是不知道问什么，而是想问的着实太多了，一时之间，竟不知应该从何问起。

    其中最想问的便是那个无意间窥见的“穹顶”……因为并非是眼所见，他没法确定那是某种真实存在的东西又或者是某种象征或者魔法的体现，但他记得那种脱离掌控不断上浮的感觉，记得某种力量令自己聚合的瞬间，已有的经验告诉他这并非是他如今的实力层次应该触及……况且那大概率是一个意外。

    再有想问的就是那一瞬间看见的巨大的炽白色心脏，它似乎是被埋在了那片泛光的沙海之下，悬浮在无尽光明组成的虚空里，像是一个标本一样，死寂却又未能抹去一些“活着”的特征。

    就结果看来【罪心】应该是它的一部分，又或者它是、或至少兼任着【罪心】无主时期的宿主，但……那是一个与光元素有着紧密关系的特异空间，且他是由德兰之王亲自带领，经由十二王族之首的精神领域引渡才得以触及，他十分怀疑这个问题会指向德兰最核心的秘密，即使是世家也无从听取。以他如今对德兰的“用处”来说，贸然问出极大概率不会获得答案，反而会显得太不知分寸了。

    他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是从之前看到的那些前因后果里选一些来问要更保险些。

    片刻沉吟整理之后，他谨慎地开了口。

    “普林赛斯近年在莫特斯平原战事大捷，有黑噬的原因？”

    “对。”一步不停的院长毫无迟疑地点了点头，直接予以了肯定。

    杰纳的心稍稍提了起来。

    “那是伊德罗斯——呃，我是说卡特贝瑞博尔公爵，或者是王室成员里主战的某位直接接受了他们的……协助？”

    他听到极低极低地“嗤”的一声。

    “他还不敢，”院长回答道，“但就已经得到的消息，那边做过数次的暗示意欲接触，声称战事告捷是他们的善意。”他顿了顿，“他如果敢，也就不会死得这么容易了。”

    杰纳闻言多少放松了一点点，至少眼下看来他应该还不用直接去面对一整个国家，但洛欧斐的回应无疑是某种肯定——伊德罗斯之死是世家的授意，并不一定是出自他的，单从看到的景象而言大概率是那位坐镇达坦纳的先知的。但如果茗萱战时传言非虚，那位先知应当是自拉拉尔时代一直存活至今的第十梦境之王，虽然她此前千年可称低调，没有留下太多与达伊洛往来的记录，但单从臣子职责来看，她应当是要服从于在任的德兰之王的。这件事里究竟有没有洛欧斐的意思在，杰纳无法确定，那片沙海未给出任何他同那位先知接触的情景。

    “那……黑噬为什么突然要帮助普林赛斯对莫特斯平原动手？”杰纳轻声问，“如果王室和大贵族都几乎不可能做出回应的话？”

    洛欧斐这次稍微迟疑了一下，旋即似是觉得无妨，便回答道：

    “并不是对莫特斯——甚至也不是对兰沼，是对兰沼之后的伊格特兰德。”

    伊格特兰德？第十一森之世家伊格特兰德？

    这个答案是杰纳没想到的，他本以为伊格特兰德对兰沼抵抗的支持是愤慨于普林赛斯带来的战争损害了他们在兰沼的利益，而今看来似乎不是如此？伊格特兰德未必意识不到这战火本就是向着自己烧过来的。

    可是……有什么理由？杰纳一时茫然，伊格特兰德好像没什么好被针对的，在他的印象里伊格特兰德是个在西方局势里存在感不高的世家，掌控着生命魔法，亦作为三大医者世家之一的他们并无格朗德法尔丝那样有掌控周边形势的兴趣，基本上只要事不涉兰沼，伊格特兰德就不会出面，但即便出面了通常也起不了什么太大的作用——他们的力量并不适合大规模出现在正面战场上，但若要利用自身所长使敌方遭灾歉收，又多少损害世家的声誉，难免束手束脚。

    “伊格特兰德族中两个半身皆已降世，”洛欧斐平静地回答了这个他没问出口的问题，“而今的主动权实际在伊格特兰德家族手里，只要他们愿意，随时可令一位完态的森之王诞生，一位完态的王族，即使是现今这种不完全的姿态，也足以扭转战局——只要伊格特兰德真的狠得下心。”

    杰纳心中一凛。

    好歹是世家半血，又是家主的外孙，他当然清楚洛欧斐口中的“半身”指的是什么。

    “那至今没有动静……是森之世家不愿？”他小心地问。

    “一大原因是本体那位年幼，”洛欧斐瞥了他一眼，“没有比你年长多少，作为人类的部分还不够稳固，贸然接受来自另一半承载的几千年记忆冲击，会直接导致他失去世家身份认同。”

    ——就跟拉菲格家族的那位一样，杰纳默然想到，那位应该是十四岁上成为的完态，过程的残酷和堆积的过往让她直接摒弃世家身份叛逃，至今下落不明。

    但话又说回来，一旦完态王族放弃自身于家族的地位，便基本意味着彻底归顺于在任的德兰之王，如果说洛欧斐真的对那位水之王从叛逃至今的行踪全无知晓，杰纳也是不信的。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又愣了一下，伊格特兰德防的可能不是别的，正是那位森之王会直接归顺于自己面前的德兰之王！

    “即使不是完态，完全成长起来的两个半身也远超寻常一阶，力量不全，又不受王朝时期记忆控制，更易被出身家族掌控，”洛欧斐平静地道，“森之世家不会是第一个想多用几年的世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杰纳一时无言，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位血缘上的表哥……比自己想得还要看得开。

    “森之王无论是为森之世家所用还是为德兰所用，都是黑噬不愿得见。”他道，“他们没有像茗萱和燃湖战时那样直接出现在正面战场上，就是不想把伊格特兰德们逼得太紧。战火既起，用得上半身的地方会很多，他们要借着这种乱局去打探两个半身的消息，之后……刺杀也好，围杀也好，终归是要解决的，当然他们会注意顺序，先解决作为本体的那位，尝试直接废掉森之王，让此次的森之王无法归位。”他似是叹了口气，“从这种角度上，你也可以认为黑噬是在针对我。”

    无论多少年过去，他们的指向始终如一。

    为的是……彻底毁去德兰的助力，以及德兰本体。

    “刺杀伊德罗斯确有半身出面，虽然是”记忆”的那一位，但也足够危险，”他说，“如果伊格特兰德的掌事人足够聪明，现在就该把那两个藏起来了——直到有把握成为完态之前，都不该再出面。”他又看了落后半步的杰纳一眼，“你大概没机会见到了。”

    杰纳一时默然。

    这既是说在让森之王的两个半身成为完态这件事上伊格特兰德大概率会尽可能地拖延，也是说他预支来的生命，大概率等不到那一天。

    但旋即他想到了更深一层。

    “——现在的学院里是有王族存在吗？”他多少震惊。

    洛欧斐稍稍颔首。

    “不多，但会可以预计地向这里聚集，”毕竟他这样在人类中也尚算青稚的年龄摆在这里，并不是所有家族都已有半身降生，“如果情况适宜，他们会主动现身成为你的助力——他们都认得【罪心】。”

    ……这算是为数不多的好消息了吧。杰纳默默地在心里叹息，同时也确认能直接辨认【罪心】，大约就是直接与德兰有所关联的证据。

    “局势上的事情，更细节的，你可以去问白院的负责人，”他说，“他有负责我的一部分体系，兼有洛斯罗蒂公爵之子和学院负责人的人脉，许多微末的表征和动向，他会比我更先知悉，你之后也可以使用这个体系，不会有人查到你的消息来源。”

    少年心头震动。

    体系……这个词说的含糊，但大概是指达伊洛散布在世界各地的探子？对其他世家甚至是对依达法拉自身而言，提及达伊洛的耳目，多认为是依达法拉的卓穆尔，但依达法拉自己也多少察觉，达伊洛对卓穆尔并非是全心信任和倚仗的，他们应该有自己的情报来源，只是达伊洛一代最多两人，人际上干净得完全经不起翻检，自然全无踪迹，这也侧面说明，达伊洛的延伸和感知，并不借助血缘。

    杰纳委实没想过自己的亲哥哥也成了其中的一员——虽然这大概是在燃湖战后，也就是他在学院任职之后的事情，现在的伦泽，可以说是跟依达法拉除了血缘之外再没有别的牵扯。

    “……哥哥会留在依达法拉之城？”虽有犹豫，他还是问了一句。

    “不会，”洛欧斐否认，“在确认你不会回洛斯罗蒂之后，他会立刻离开。”

    杰纳张了张嘴，但终究没说出话来。

    其实他不是太确定兄长和家里关系冷淡的原因，和母亲关系紧张算一个原因，当年执意阻挠他进黑院也算一个原因，但除此之外……好像没有什么别的值得提及的？

    “如果不在依达法拉之城，我要去哪里……？”他迟疑。

    洛欧斐抬手在虚空中做了一个抽取的动作，一条纯由精神凝成的细长打卷的羊皮纸条便出现在他的手里，他随手抛给身后的杰纳，道。

    “去上面写的地方，那也是他的现居地，房主的名字是数代之前的一个达伊洛，依达法拉无权也没想到要查那里。”

    杰纳手忙脚乱地接住展开，只见上面并非是预想的一串常规文字，而是一副无序的、被分割成无数块的圆圈叠加交织后切割翻转的图形。

    他将那张画满奇怪半圆和弧线的纸条完完整整地看了一遍，正想抬头问洛欧斐是什么意思，一段文字就好像凭空浮现一样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萨佛朗街三十七号

    萨佛朗街……这好像是学院独有的那片不与其他地域相接的托夫里斯里的一条街道，呃……那一片应该都是住宅区，大多租给或假期不愿回家或不愿住宿的学生们，他之前没有去过。

    他有些惊奇地重新看那向那片小纸条，依旧是扭曲而混乱的图形而非任何可以解读的文字。

    他在脑海里搜索了几秒，尝试性地问道：

    “这难道……是格赫洛密文？”

    那是一种在精神层面上加密的文字，只要不将内容付诸言辞，即使直接读取记忆也只能看到诡异的图纹而无法得到任何信息，想要得到其中信息，必须实际地将这种花纹分毫不差地在纸面上复现出来，但其本身的干扰能力又保证了若非知道原本内容的人，根本不可能原样复制，是一种完全杜绝窥视可能的密文。

    至于格赫洛，是学院的第七任院长，也是史上知名的学者，创造过许多种密码和封禁术式，据说活了至少有三百年，在而今的杰纳看来，大概率也是一位德兰之王。

    洛欧斐稍稍点了下头：

    “想学的话他可以教你。”

    杰纳一时震惊到几乎失去言语，回过神来后赶忙用力点了点头。

    这可是各类史书传记甚至是后世小说里的常客，足称传说级的知识啊！堪称血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