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众生桥
两人一行在雾气弥漫的荒原上行进着。
进到领域的并非自身的实体,而是精神与自我意志的投射,事实上世间唯一能做到以血肉之躯进入梦境的存在,唯有在任的梦境与思维之王。其他人就算借助了某些地点或者仪式强行混淆梦境与现实的边界完成侵入,要么维持不久,要么会沾染上某些终此一生都无法消除的可怖侵蚀。
精神的投影并不会感到疲累或者冷热,但杰纳仍自心底渐渐生出一场无望感,他感知不到领域内外时间流速的差别,但在他对自身的感知中,他们似乎已经在这片灰黄的荒原上走过了整整一个中午。时间上的漫长至多会让人感到有点无聊和难熬,让他有点支撑不住的是周遭景物的从未变化——无论是回首看向的来处还是远眺窥见的前路,似乎都没有任何的变动,一样布满干涸的裂痕,一样灰败苍凉,昏黄的雾气疏散地在周遭游离,如果不是能看到走在前面的洛欧斐一直都未停步,他几乎要以为自己自进来开始,就在原地踏步。
“……好安静。”不知过了多久之后,他像是要确认自己的意识还清醒一般,喃喃地感叹了一句。
这里太安静了,雾气游离的原野上没有风,只是投影的精神踏足于并非实物的地面也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而洛欧斐……洛欧斐并不是那种会主动挑话头的人。
听到这一句感叹的洛欧斐侧了一下脸,稍微放缓了脚步。
“安静才是正常的,”他缓声说,“无论是从域主的现状还是领域本身的状态来说,这里都是不折不扣的死物。”
杰纳悚然一惊。
死物是什么意思?
“您的意思是说……域主已经身亡?”杰纳多少惊异地问道,“我们进入的,是一个已死之人的精神领域?”
单从周围环境来看,他可以断定这并非对方的精神领域,以广度和稳定性来看,也不会是自己的,他是有模糊地听闻过一些传承久远并在思维魔法上有所涉猎的家族中,会有一些成员着意将自己的精神领域塑造成某种特殊的环境,为此他本来猜测这是依达法拉族中某位的精神领域,但对方显然否决了这个可能。
尽管他在精神思维魔法方面可以说是毫无天赋,但拜有个精于此道的外祖母所赐,他对思维魔法的了解要超过绝大多数并非这个方向的魔法师。
“不全对,”走在前面的洛欧斐用没什么感情的声音回应道,“他并非人类,而他的状态在你们看来……至少现在算作死亡。”
杰纳愈发混乱,直至看见不远处的地面上,歪歪斜斜地插着某种严重锈蚀了的细长金属物。
这……不应该……这里这么干燥,时间流速与外界恐怕也不一样,怎么会出现这么严重的锈蚀……
他一面疑惑着,一面跟着洛欧斐继续前行,眼见金属的残片与遗存越来越多,它们或插在早已板结的泥土中,或就那么随意地被丢在地上,朽烂疏松到似乎轻触一下就能让它们彻底消亡。
杰纳打量着那些掠过他视野边际的金属物们,它们无一例外都形状细长,但很难看出具体的原本具体的形状,越是向前,类似的物事也就越多,锈蚀程度也渐渐减轻,杰纳在它们之中的某些上面看到了似乎是被雕刻出来的花纹,或者零散镶嵌在上面的、色彩鲜艳的晶体和石头。
是剑……等他终于看见了一种他算是熟悉的造型之后,心中渐生一点明悟,那些散落周遭的金属器物,之前的锈蚀的与现在的完好的,都是一些不知什么缘故被遗弃在这里的剑。
他不由地抬眼望更远的地方望去,知道在雾气笼罩的地方,有更多这样残损或锈蚀的剑。
这样庞大的数量,联想起洛欧斐方才提及的,域主并非人类,以及在人类看来已经死亡的状态,答案呼之欲出。
“……这里是剑冢?”杰纳只觉得茫然,“楠焱家族和拉比德家族至今仍在使用的剑冢?”
对余下世家而言剑冢的存在并非秘密,而且只要有些常识的人都不会认为这剑冢真切在存于现世的某个地点,它势必存在于某个能无视空间阻隔的特殊空间中,且由罹辰造就,只是杰纳委实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空间竟是一个精神领域,或者说精神领域的残骸,没想过那一位的遗存,至今仍是支撑这里的骨骼。
“对,”洛欧斐颔首承应,“这里罹辰的精神领域。”
黄昏王朝洛玻雅·德兰座下,第一王族祈愿之王罹辰。
王之【倚仗者】,十二王族之首。
杰纳落后半拍才从停步了的洛欧斐身后走到身旁,望向前方兵戈与灵光组成的海洋,远方灵光昏晦明灭绵延,某些囚困其间的意识对来人似有所觉,但不知为何不敢放肆打量。
他多少震撼地远望着那片锐意有如实质的兵戈之海,即使着意掩饰后它们的窥探也仿佛能直刺灵魂一般,让人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它们,至少是它们之中的绝大多数都并非死物。
他对剑冢知道的不多,而且绝大部分都与第二任至尊楠焱炽挂着钩,十二世家中从未更替的三个除了达伊洛都居于东域,而达伊洛有“愈之世家”的称号,如果不是像如今这样逢王临世的特殊时期,并没有进剑冢的需求,而生为王的那一位显然是不必从冢中取剑的,至少就他所知,德兰的王剑从始至终都只有那唯一的一把,从初代的拉芙拉希娅传下,到末代的洛玻雅,再到偶然重现于达伊洛们之间的每一位。
但有一点他清楚,剑冢成“冢”,为的是保存,铸剑师们已经绝迹了几千年,就算在楠焱跟拉比德族内,也已经断了传承,换言之他现在所看见的每一把,无论是强是弱,可用还是不可用,存于世的时间,都已有数个千年之久。
“……这是怎么做到的?”他不禁疑问出声,即使在世家之内能留存千年以上的物品也无不是有名有姓,而且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德兰的存留,人类的生命与力量太过渺小,即使拼其全力遗留下的痕迹也如同海滩砂砾上描绘的沟壑,潮水涨落之间,再难寻见,无声消湮。
而那些出现过的铸剑师,大部分都应该是普通人——自然,是比起王族门徒,至尊,王族半身这类存在的普通人,他们当中应该还有相当一部分并非世家中人,他们这一辈子都没进过、甚至可能都没听说过剑冢,他们所铸的剑应该是那与剑冢关系最紧密的两族在后世慢慢搜集到的。
这样层次的遗存怎么可能捱过这几千年的时光直至现今?长过他们的生命,也长过他们用尽全力后在世上留下的痕迹。
像是知他所疑,洛欧斐远眺着雾气弥漫的远方,嗓音平静地回答道:
“剑只是在外界的载体,它们的本质原本可以依附于任何东西,只是受限年代和地域,选了最广为接受的一种。所谓的铸剑并不是造物,而是造灵,做出来的东西当成武器自然会比平常的武器更强势和特异,但并非本质。”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想怎么解释,“它原本的作用,更接近于魔法师的魔杖。”
杰纳稍微愣了一下,旋即多少恍然。
“它们的作用……是引导?”他猜测道,“用本身所含的力量,去引导和改变持有者发挥出来的力量?”
洛欧斐点了下头算是肯定。
尽管杰纳没有用过,但无论是在洛斯罗蒂时的克莱伊家族还是现今的依达法拉家族,都有一定数量的制杖师存在,因此他大概知道那些做给刚接触魔法的小孩们辅助调整力量的魔杖是可以在制成之后才与持有人建立联结的,并且在持有人弃之不用之后,制杖师还可以人为地切断这份联系甚至洗掉因联结产生的痕迹,不过因为没有太大的必要所以很少会这么做。而那些做给高位者的、具有特殊指向和作用的魔杖则往往需要持有人参与制造,他们与魔杖的联系所产生的痕印甚至不会因为持有者的身死而消亡,尽管经过一定的处理可以强行重新启用,但想达到原主那样的契合几乎是不可能的。
洛欧斐的意思他大概明白了一点,就像制杖师在制造魔杖的时候要注入一定的“灵”才能让它生效产生后续的连结一样,剑冢里剑的本质也近似于魔杖中的“灵”。只是最基础的、能够任意连结或擦除的“灵”都是用一定方法催化出一点能对外界产生基础反应的魔力,而更高等的、一旦固化就无法更改的“灵”则往往掺杂着某些强大的意识,甚至是那些存在本身,按冢中剑的情况来看想必均属后者,这大概也是两族天赋奇佳者辈出但得剑者仍旧罕有的原因,而既然它们的本质是被用特殊方法催化和制造出来的“灵”,形体自然不再重要,只要本身的力量未被时间消磨殆尽,就能一直存在下去。
至于它们的力量经千年仍未被消磨殆尽,大概率是拜这片领域所赐。
“那位祈愿之王仍有力量留存?”杰纳忍不住问道,“是……他的力量维持了剑的存在?”
在他的认知里精神领域与域主的状态是绑定的,人死则灯灭,一旦域主身亡,其领域也会随之崩溃,即便是罹辰因德兰王族的特殊,被保存在了一个能够在特定的时机重临世间的状态里,他的领域也应该是遗迹一般的东西,不该有任何活性,也不该有力量残余。
“这是历代祈愿之王的特殊,”洛欧斐仍旧不见神色变动地答道,似乎出于某些原因已决定知无不言,“祈愿之王的力量源于世间所有生灵,他们的祈求、渴望、诅咒甚至是某些出言者自己都未意识到的、带有一定许愿性质的话语,这类言语本身就是在向某个存在或是某种规则,又或者是某种力量求一个所愿的结果,祈愿之王正是应这些无明确指向的呼唤而生。单一一个生命许愿所带来的精神力量变动或许微不足道,但当这个接收范围扩展到全世界的时候,一个足够统一的意志就能无限接近于这个世界的意志,藉此调动规则,甚至干涉命运。”他稍微低了低头,不甚明显地笑了一下,“祈愿之王本身的力量没有多强,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世间所有愿望的指向,他的精神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位于所有精神之上,他是众生的桥,而众生则是他的梁。”
杰纳一时震动。
即使身死,他的精神领域也会如贝类一般生灵死去而外壳留存,而只要“祈愿之王”这一王位的存在本身未受撼动,世间愿望的最终指向也一样不会变动,尽管无人能够收集,无人能够利用,但所有象征他存在的残存痕迹本身,便是力量最终的流向。
这就是祈愿之王的本质。
这也是德兰原本的模样。
作者闲话:
单引会被自动转双引也太让人抓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