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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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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从大约是没见过把话说得这么明白还要执意打扰的人,一瞬愕然后似是不想再委婉了一般就要插到那伸手的老者和他疲弱的侍主之间去,哪知不等他一步迈完,少女便将裹在黑色丝绸手套里的细瘦的手递到了老人的掌心。

    “好。”她这样回应。

    老人似乎是笑了笑。

    他的女伴及时一步退开,稍带着侍从也让了两步出来,下一秒在周遭不少人的低呼中老者用力一带,身形娇小的女爵便一个旋身被他稳稳带入怀中,步伐一错,踩着恰到好处的节拍旋入舞池之中。

    侍从起先还满脸抑制不住的担忧,但很快就发现女爵的面上并没有勉强的神色,老者一手与她相扣,另一手则稳稳扶住了她的腰,旋身,前行,退避之间都充斥着一种与其年龄不符的力量感和稳定感,蕾丽雅似乎全然放松下来,毫无顾忌地被他所引领着。

    就算他脑子再不灵光也看得出这个老人跟自家小姐是不止见过一面两面的旧识,但他同时也确信自蕾丽雅成为当主后并未与这样年纪和相貌的人有什么接触,她确实出席过不少舞会,但众所周知她腿脚不便,大都是在场边坐着——她今天本也是这样打算的——侍从甚至不知道她会跳舞,甚至眼下看来还跳的相当不错。

    舞曲行到激昂处,老者后错的步伐也加倍迅捷起来,蕾丽雅余光瞥见周遭那些愕然望向他们的人,也看见那些停住步伐稍稍退开的人,她稍稍侧了下脸,心底默数着拍子好不踩错步子,尽管老者揽在她腰上的手几乎让她的腿没怎么承受重量。

    “恢复已经在做了?”他这样问道,他们贴的太近,那声音在胸膛与耳际之间不断回荡。

    “嗯。”她低低地应道。

    “那为什么要哭呢?”他温声问道。

    一个长音奏出,旋身之后老者倾身,蕾丽雅顺势后倾,这是一个颇为考验女伴的柔韧性与稳定性的动作,但老者没有给她发挥的机会,他的手成为了她的支点与同这世界的牵系,一如她自小惯常的那样。

    她仰起脸,纤细修长的脖颈伸展开来,脆弱到仿佛轻轻一握便会扼断,她满眼俱是灯辉晕开后细碎而迷乱的光芒,闪烁着颤动着,像是梦至深处只能在崩溃前窥见的景色。

    “……灯太亮了。”她听见自己哽咽着这么说。

    “不好意思……”侍从颇为难易置信地望着一老一少随着舞曲转去舞池另一边的外缘,原本停住的年轻人们在片刻后再度寻回了节奏,裙摆宝石和缎带在灯辉下流转着光泽,将之前的一切都悄然隐埋。

    “请问那位是?”

    乔丝琳已经找好位置坐了下来,从场边的侍从那里拿了一杯甜樱桃酒,闻言望着侍从笑了笑。

    “西索斯·伊格特兰德,”她道。

    “艾泽的亲王。”

    直到晚间带着潮湿气息的风穿过露台将鬓发揉乱时,蕾丽雅才寻回了几分飘渺的实感,老者递来的暗绿色帕子上染了大片的湿痕,又经了她无意识的揉搓,金线刺绣皱成一团。

    她无言地望着已经遍布褶皱的手帕,只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道出一句“抱歉”。

    老者只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像是安抚,又像是确证自己的存在。

    “议会没有为难你吧?”

    少女低低地笑了一下。

    “先知大人一直看着,怎么会为难。”

    老者没说话。

    漫长的静默后她似是长长地出了口气,拨弄着那块小小的织物像是试图把所有的褶皱都抚平一般。

    “我成为当主的那一年就见到了先知大人,”她轻声说,“当然……不是正式的接见,没有伪装,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她的身份,但她就是来见我了。”

    老者默默听着。

    “她问我,是想要万般委屈地活下去,还是昂首挺胸地活下去,说若是我无心,她可以安排我卸下当主之位,不受特兰奇家族影响在她的庇护下终老余生,又或者送我回艾泽——”她轻轻咬了下嘴唇,“说伊格特兰德家族大概很希望她这么做。”

    老者轻拍着她脊背的手顿了顿。

    “那并不是威胁,我知道的,”少女摇了摇头,“我当时就有一种感觉……那可能是我唯一可以真的由自己决定的事情了,所以我答应了她。”

    “不管付出任何代价?”老人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少女眼下的乌青。

    “不管付出任何代价。”她笑了笑。

    又是沉默。

    “祖父您为什么会来?”她轻声问,“伊格特兰德应该不会允——”她顿住,想起那位乔丝琳小姐正是位正经八百的伊格特兰德。

    “两族做了交易,”亲王这样回答,“先知开出了家族难以拒绝的价码,难以拒绝到族长派遣长老亲赴王庭,彻底终结了艾泽跟伊格特兰德家族的联系。”

    蕾丽雅周身一震。

    “终结联系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您……”

    亲王轻轻地点了点头。

    “自那一日起森之世家将不再承认与艾泽有任何非官方的联系,换言之你的母亲还有弟弟妹妹们,从各种意义上都将不能再被视为森之世家的血裔。”

    当年他放弃家族选择爱情独赴艾泽,也曾被这般警告过,自脱离的那一日便不能再被视作世家族人,他和他的后代也不能以世家血裔的身份自居,但那警告仅是针对于一个离族者的,西境北域谁会不知艾泽女王的丈夫出身自森之世家伊格特兰德家族,谁不会为那承袭千年的名号生出敬惧。

    但这一次不一样,世家长老的分量足够大,大到他在踏入艾泽国境的那一瞬消息便飞满了整个西境,况且他还不仅仅只是做出了警告和书面决议,更是将那位久居王庭早至暮年的梵恩斯亲王直接带了出去,放眼世家七千载历史,极少会发生这种以近乎拆解的方式将一位已经联姻多年的族裔直接带离的情境。

    “也是多亏了你那好父亲,”他讥讽一般地笑笑,“这些年来打着世家的名号明里暗里从兰沼处昧了多少好处,倒也不看看,兰沼就算式微也是名正言顺的西北制约国,艾泽如何与之相较,在真正的世家面前,又能算得了什么?”

    蕾丽雅只是沉默。

    继父所作所为早在来达坦纳之前她就有所听闻,但她非嫡非宠,就算想要劝诫母亲,也是远远轮不到她的。祖父不曾出面劝阻过,每每有只字片言落进王庭,他也至多笑一笑。

    祖父是骄傲的,蕾丽雅自小明晰,那种傲气是一个真正在这世界上最强盛的十二的魔法家族之一中成长起来的魔法师才会拥有的,他早就知晓继父作为不过引火自焚,世家不予理睬不是默许更非忍让,但他也从来不屑于去提醒管束。

    不需在意,对于那些早早就预见了又不涉及自身的事情,绝大部分都不需在意。

    杜德丝家族也是这样,那位先知,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也是这样。

    “你母亲说不必惦记她,是她没照顾好你。”亲王握了握她的肩膀,“这条路是她选的,不必替她忧心。”

    蕾丽雅轻轻点头,实际上这样多的年头过去,母亲的形貌在记忆里已经模糊暧昧到难以稳定,每每想起,只有缀满宝石的王冕与金线刺绣的白色长披风逶迤及地。

    “伊格特兰德家族……和杜德丝做了什么交易?”犹疑片刻后她还是问出了口,虽然知道未必是关于自己,但有所知觉终究是好事,或许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成为助益。

    “比较复杂,”亲王稍稍沉默了一下,“有些牵涉到西境,也有些牵涉到世家层面的贸易,目前你只要知道关于你的那一点就好——先知承诺会留下特兰奇当主的性命,不是说你,是说任何一任,就是说就算未来的某一天某位特兰奇的当主犯下了势必夺爵的大罪,大到达坦纳也不能容忍,不再允许特兰奇家族持有夜森伯爵之位的时候,那位当主的性命,也是会被先知及杜德丝家族保下的。”

    蕾丽雅稍稍愣了一下,只稍一想就有了猜测。

    “……然后?”

    “然后交给伊格特兰德家族处置,”亲王笑了一下,“伊格特兰德家族想要回收噬生蔓的念头已经存在了好几千年了,先知对此心知肚明,她这样承诺,就等于签下了一个日期未定但永久有效的让渡协议,保证噬生蔓终有一日会回到森之世家的手里。两家都知道若真到了那一日搬出这个协议,对达坦纳和杜德丝一方的声誉是有切实损害的,但也正是为此才足够有诚意,才让伊格特兰德无法拒绝。”

    蕾丽雅的心情一时有点微妙,也说不上好坏,只好默然不语。

    往好里说,这可谓是一道先知亲颁的免死令,来日即使面对最糟糕的状况,世家层面的协议也轻易难以作废,总能留得一线血脉延续。但往坏处说,无论是达坦纳杜德丝还是伊格特兰德,从始至终在意的实际上也只有噬生蔓及其归属,它实际寄宿在什么人体内,双方其实都不怎么在意。

    “这件事不会公开,”亲王说道,“到你这里为止——人就是这种东西,越觉得有所倚仗,便越要生些不该生的心思,之后便是再有特兰奇家族成员出世,也一样不该知道。”

    蕾丽雅起先还跟着点头,听到后半句不由一愣,只觉脸上腾地一下烫了起来,半是羞恼半是埋怨地叫了一声。

    “祖父!”

    亲王笑了起来。

    “你才多大,还远不到考虑那些的时候,”他抚着外孙女缎子般的黑发,“那天用来阻止噬生蔓暴走的血液还在我这里,配合那把传下来的玉锏,别的不敢保证,但至少你——”他顿一顿,“是能够安安稳稳地过完正常的一辈子的。”

    女爵轻轻地嗯了一声。

    晚风里翻涌着细碎的潮意。

    “雨雾节结束之后,您会回希尔芬去么?”她低声问他,“如果艾泽已经不能再回去的话。”

    “不,”亲王轻笑一声否定,“我会留在这里。”

    他含着笑望着慢慢坐直了身体,满面浮出不可置信之色的蕾丽雅,用一种带了些狡黠意味的腔调说道。

    “这一项,也在两族交易的条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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