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报偿
故国艾泽的冬季总是潮湿、寒冷且无比地漫长。
从刚刚懂事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和外祖父是这个家庭的异类。
母亲也好,继父也好,那些晚于她出生的弟弟妹妹们也好,他们都擅长用水——那流动着的、透明的、柔软到如绸缎一般的物质。
她是不一样的,依稀是在五六岁的时候,她就已经能让深埋在雪层与泥土下的种子顶破重重阻碍,在无尽的白中绽放出或鲜亮或柔和的色彩。那时候她还小,还会献宝一样兴冲冲地将那开在雪中的花朵捧在掌心带给母亲看,年岁尚小不能常到户外的弟妹们总是新奇到不得了,常常围着她想要看到更新奇的色彩或者花样,唯有母亲望着那雪中柔弱摇曳的花朵,眼神显得复杂而悲伤。
每到这个时候,继父的眼神就会显出几分骇人的阴骘来,凡是她在的时候,他通常只远远地在旁边站着,像是厌恶又像忌惮,不肯同她有分毫沾染牵系,就仿佛她是什么难见光的玩意儿一样。
后来母亲开始越来越忙,再后来弟弟妹妹们也不再好奇地围着她看,而是不声不响转身躲藏。她呆呆地捧着花朵在门厅前站着,直到外祖父寻过来,牵起她的手,带着她慢慢走回罕有人往的住处。
她渐渐明白自己是不该存在的,这个家庭早已没有她的位置,继父深厌于她,一方面是为她罕见的天赋和长女的身份,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作为女王真正的丈夫,正经的亲王,却从未真正有一日被妻子放在心上。
若非外祖在世,若非外祖的的原姓是森之世家的伊格特兰德,想来她就是活着,大约也难成人样。
她曾悄悄问过外祖父可曾后悔,他曾是大半个世界的魔法师都要敬畏以待的世家成员,却因为爱上偶然一见的小国女王,再无归处,空为亲王。
每当她这样问的时候,外祖父总是会笑一笑,揉揉她柔软的黑发,据说那传自她未曾谋面的外祖母。
但就是这样的外祖父也有很多无言沉默的模样,在皮笑肉不笑的继父前来拜会之后,在从遥远的东方的信函递来王宫之后。他干枯的手指不住地摩挲着一小截随身携带的竹笛,据说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尚是艾泽王女的外祖母时做给她的,他有时兴致上来会吹那么一两句,因为年代久远乐律总显得有点奇怪,她只记得有一首短短的曲子,结束的时候听起来像是冬季过去,溪流冰融,残冰混在浅水里哗啦啦地响。
好久没有梦见外祖父了,在睁开眼睛之前,她默默地想。
梦的残影尚未完全褪尽,她好像还能看见祖父站在尖顶长窗的下面,用那只笛子,奏出如春时冰融的声响。
“……小姐……小姐?您还好么?小姐?”
耳边渐起的,是侍从熟悉的呼唤声。
自她继承爵位后几乎不会有人再喊她“小姐”,一定要喊的话多会带上名字,再或者直接唤她“大人”。
只有被父亲安排给刚刚来到达坦纳的自己的侍从,还会这样多年如一日地唤她。
她勉力睁开眼睛,天光自窗外透来,一时激得她眼泪不住流淌。
也好,这样也就算不得是哭了。
侍从发觉后忙搀着她坐起来,她神色淡淡地接了他小心递来的帕子沾去眼角的潮湿痕迹,粗略扫过一眼,发觉自己已在室内,大约就是尤尔家中的某处客房,虽然干净,但明显空旷,房间另一边有个不大不小的壁炉,木柴在里面闷闷地烧着,偶尔噼啪一响。
她将手里的帕子撂下,瞟一眼右手掌心的那道贯穿伤,眼下已经不大显眼了,只是最中间的一块颜色跟周围有一点不一样,她低笑一声,转脸去问侍从。
“刚才出什么事了。”
侍从的面上显出几分遮掩不住的愤慨。
“尤尔先生用从手杖里抽出的那把武器想要暗算您,”侍从语速偏快,“您似乎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失去意识昏了过去,可是那东西显然也不是他那样的半吊子能用的——您刚倒下,他紧接着就不行了。”
蕾丽雅闻言不由皱了皱眉头。
“他死了?”
“没……没有,”侍从小心地应道,“他一倒下,对您跟庭院所用的魔法就直接失效了,但是他……呃,状态也不是很好,我们只能保证把他活着押回王城,究竟还能——或者说还需要活几天,就要看议会跟先知大人的意思了。”
蕾丽雅冷淡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她说着伸手掀开了盖在自己身上的毛毯,“那我们也回去吧。”
“是。”侍从恭声应道,却不想这边蕾丽雅已经借着手杖站起来了,眼看着有几分摔倒的风险,却终是还算稳当地立住了。
“……小姐您当心!”侍从被吓了一跳,急忙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脊,只小心翼翼地劝道,“还是在下来吧。”
尽管有一时莫名诧异,蕾丽雅终是点了点头,顺从地倒在侍从的怀里,侍从将她打横抱起,将她从偏馆的客房一路抱行出去。
庭院已被两次藤蔓丛生的狂潮摧毁到几乎不成样子,原本修剪整齐的树篱已经全然看不出此前的形状,枝条拖曳开来却又软趴趴地垂下,看起来几乎像是欠清理的蛛网。夹道的灯柱与门廊有些拦腰而断有些破损大半,从偏馆到主馆再到大门一路的地面,几乎找不出一块没有粉身碎骨的地砖。
侍从的步伐轻快平稳,蕾丽雅只粗略一眼扫视便收回了目光,交叠身前的手隔着长裙厚重的裙摆轻轻按了按自己的膝上——正是那印记发源处所在的地方。
或许是错觉,但方才在房间里站起来的那个瞬间,她确确实实感受到了某种异样。
从仅见过寥寥几面的父亲那里继承来的藤蔓根植于血肉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渐渐失去了行走如常的能力,那非是痛感也非是麻痹,一定要形容出来的话大约是一种“脆”的感觉,就好像这剩余不多的血肉下的骨骼悄无声息地变得疏散,难以长时间支撑身体,承受任何在常人看来几乎感受不到的重量。
但是方才起身的那个瞬间,尽管短暂,但她似乎确实感受到了某种失去已久的坚实感,尽管仍不能同藤蔓植骨前相较,却实实在在地让她有一瞬没有为起身时突兀加注在双腿上的力量心惊胆战。
她正持着这样暂时查证不了的疑虑有些出神,随之感受到侍从似乎稍稍顿了一下,随即放慢了行走的速度,在她耳边低声一唤。
“……小姐。”
她怔了一下,旋即在侍从的臂弯处借力稍稍支起身体,便见在相距园庭大门不远处的黑色尖顶凉亭下,看到阿莱瑞娜夫人正携着两个孩子坐在那里,见到蕾丽雅前来,纷纷站了起来。
拉莱娜的头发似乎已经在混乱的间隙里被重新梳过,虽然不是什么繁复精巧的发型,但总归规规矩矩,不再有失形矩地披散着,她紧紧地随在母亲身后,尽管竭力保持着应有的仪态,但仍是有惊恐的神色从那双颜色浅淡的眼睛里流露出来。而年纪更小的勒恩虽然因为没有看到不久之前的那一场交锋而显得没那么害怕,但小小的身体周遭似乎也浮动着不安。
阿莱瑞娜的面上倒是看不见什么惊恐的痕迹,她大大方方地迎住了蕾丽雅的目光,并在她开口前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
“女爵大人。”
原本正要撑起身体的蕾丽雅不由僵了僵,极短暂的停顿里她闭了闭眼,然后慢慢地靠了回去。
“阿莱瑞娜夫人不必忧心,”她声音很轻,“巴特蕾娅应该已经在赶回王城的路上了,等在议会前呈交证物并出席审判后,会前来接您与三个孩子回位于灰塞的道尔城堡,”她稍稍顿了一下,“您和您的孩子们与这件事情和特兰奇家族,都没有任何关系。”
阿莱瑞娜那双淡色的眼睛里有一瞬涌出了惊异,但她极快地收敛住了,只再度行了一个礼,两个孩子也学着她的样子照做,蕾丽雅轻轻点了点头,抚了抚裙摆上并不存在的褶皱,低低吩咐道。
“我们回去吧,拜尔特。”
侍从应声迈步,蕾丽雅在他转过去的同时,长长呼出一口气将眼睛闭住。
早该想到的。
就算她并不爱尤尔也不待见这个家族,但那毕竟是她的丈夫,总不能指望这一切结束后,她仍能当这一切不曾发生过。
也好,也好,就当是这一点多余的琢磨开脱是偿她当日在自己孤立无援时的恩情,无论她那时的善意,是出于什么缘由。
凉亭中的三人久久注视着侍从将身量娇小的女爵抱走,纯黑色燕尾服的后摆随步伐和穿过庭中的风摇摆晃动,像旗帜,也像停在枯树上的乌鸦无力垂下的翅翼。
“……母亲?”拉莱娜轻唤出声,声音里带了些许的不确定性,“女爵大人的意思是,巴特蕾娅姨妈会接我们回灰塞吗?我们……不需要去王城或者议会之类的地方对吗?”
阿莱瑞娜稍微怔了怔,垂眼望向与自己形容相似的女儿,低低一叹之后,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鬓。
——这并不合规矩,她是清楚的。
蕾丽雅刚才叫她阿莱瑞娜夫人而非通常的特兰奇夫人就已是证明,她已将自己和孩子们摘除在特兰奇家族之外。
对先知有所图谋是重罪,从达坦纳重建至今共有十八个曾受封伯爵并最终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被褫夺了爵位的家族,其中有十一家的罪名都是叛国。这是一个虽然严重但比较含混的罪名,自立为王,分裂国家,与别国勾结都可算作叛国,谋害先知也算在内。如此重罪之下,全家流放都算是清减的,更常见的情况是全部处决,尤其是在数个千年后先知对达坦纳越来越重要的今天。
她史学不错,如果所忆不差,这些被定为叛国的家族里下场最好的可能是重建后第一个被夺爵的暮地伯爵亚里斯亚德家族,这还是因为当时的少伯爵夫人的原姓氏是乌洛——达坦纳覆灭之前,曾拥有一个公爵爵位的乌洛,达坦纳最后一位国王的姑母嫁给了当时的乌洛公爵,也就是说那位夫人的身上流有王室维利斯顿家族的血液,亚里斯亚德家族也是因为这一点才动了歪心思。
这家最后的下场是伯爵与伯爵夫人连带伯爵的一众兄弟均被处以绞刑,其他女眷和稍远一些的亲属则被流放,只有少伯爵夫妇被安置到一处偏远的乡下别馆中,在软禁中了却残生,五十多年后才先后离世,这还是因为达坦纳覆灭前先知与维利斯顿家族交情匪浅而着意留的面子。而六千多年后的月湖伯爵索尔齐家族、西原伯爵坎顿家族跟镜潭伯爵米维罗家族显然就没有这么幸运,三位伯爵的联手叛乱牵连甚广,事败后据说在王城城郊十多位刽子手不眠不休地杀了两天才将案犯处理干净,而从始至终,先知都未曾出面,更不曾发表意见。
她确信这是足以被定为叛国的罪名,如果安在别家身上,夺爵的议令这个时候就已经应该贴在了议事院的大门上了,但恰好现任的夜森伯爵与特兰奇家族可谓从不对付,甚至就在前日,特兰奇家族还想构陷她谋害邻国的皇储——所以她同时也能够断定,针对特兰奇家族,即便有再重的处罚,都不会落到蕾丽雅·特兰奇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