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回应
祭不由愕然。
来到达坦纳之前她对达坦纳国内的情势与掌权阶级几乎没有什么具体的认识,但凯瑟琳已经狠狠给她补过一遍,加上那段直入脑海的残破记忆,这足够令她意识到怀尔曼这个姓氏绝对是达坦纳国内最显赫的家族之一——或许仅仅次于特兰奇也说不定。
千载之前那尚未被称作先知的少女和她的另一半从荒原奔赴死地,与他们分道扬镳的年轻祭司里就有两人分别姓怀尔曼和特兰奇,这两人和他们身后的家族,从覆灭之日陪伴那位先知度过了七千年的漫长岁月。
海伦娜女爵并非一阶——但她年纪尚轻,十年八年总等得起,最终高度仍是难以预测的事情,但亚伯却是个实实在在的一阶,实在到乔丝琳·伊格特兰德都认同的程度——让一个世家内部出身的一阶去认同外界的魔法师,总是很难的。
而且海伦娜叫他……哥哥?祭有些迷惑地想着,听起来亚伯应该曾是怀尔曼家族的长子,但是……真的会有父母将一个天赋如此优秀且拥有最优先继承权的孩子送进先知城做祭司吗?就算只是在向杜德丝家族和先知表忠心,似乎也有些用力过猛了。
啊,也不一定,祭一定神便想起了自己身上的那些事情,不由在心底冷笑了一声,如果一个天赋优异的孩子能换得家族繁荣延续,大人们又怎么会割舍不下呢?
亚伯沉默了很久,到了最后几乎是强迫自己开口一般。
“……海伦娜大人。”他这么说。
“你一定要这样称呼我吗?”女爵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失望,“这个爵位还有这个姓氏……原本都属于你。”
“我与怀尔曼家族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女爵大人,”亚伯的声音听起来仍旧是冷静而克制的,“从步入先知城的那一天开始,从洗去遍身颜色的时候开始,从与过去完全割舍的时候开始。”
“——就算是代价,也已经足够了!”女爵有些突兀地拔高了声音,“十五年!已经过去十五年了!无论你当时许诺了什么,现在都应该已经尽数偿清了!就算她是先知——也没有这样强硬地将一位伯爵留在身边的道理!”
“请注意您的言辞,女爵大人。”亚伯仍旧平静,“先知大人引领这个国家走过了如此长久的岁月,就算她没有要求过任何事情,我们也当对她抱以最高的敬意。”
又是漫长的寂静,风声间隙里,祭依稀听见海伦娜女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是我失言了。”她的声音也重新平静下来,“但是……哥哥,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当是我任性也行——整个荆棘地,我们所有的属臣和子民,都在等着你回到那里,你是那片土地毫无争议的主人,当年如果没有你,那里或许至今仍旧陷于暴政和奴役。”
“我没有做任何值得提及的事情,”亚伯的声音平静如昔,“听闻去年秋天荆棘地的收成甚至超过了沃野城收成两成,这都是您的功绩。”
女爵似乎短促地笑了一下。
“你的时间不多了,哥哥,”她说,“你今年已经有二十六岁了——先知城的力量已经开始作用于你的身体,如果两三年内你能离开那里,最多只是短时不适或是病上一场而已,但如果再拖延下去的话……”
当先知城的力量完全洗净一位祭司的血肉肌理后,一旦他们再度试图脱离先知城,便会以正常情况下百倍的速度迅速衰老死去。
“恕我失礼,但女爵大人今年也已有二十二岁了,”亚伯声音淡淡,“或许是时候考虑一下婚姻和子嗣的问题了——据我观察无论是在封地还是王城,都有大把年轻俊杰倾心于您。”
“——不要回避我的问题!”听上去女爵似乎揪住了亚伯的衣领,“趁你还能够选择……趁你还不必付出太大的代价,尽早离开那里!人人都知道先知的祭司至死都会享有永不消逝的青春,但仍没有多少人会心甘情愿地往里面去!你应该看过很多了才对……你知道你们的最后面临的都是怎样的结局!”
一堵高墙,城池的时间仍旧停留在千年之前的时光里,他们会慢慢地错开与人世相系的时光,成为外界遗忘在那处秘境的一片过往,难以触及,难以记忆。
他们将侍奉先知直至这具不会衰老的身体都腐朽,没有姓氏也没有亲缘,只有一方矮小的白色墓石,孤独地陪伴着他们永远长眠于远离故乡的客地。
“……你会后悔的,哥哥。”女爵的声音似乎有些哽咽,“你会后悔你这可笑的忠心……后悔你曾经放弃过离开的可能性。”
“我不会离开的,”亚伯的声音很轻,却似乎带了一点儿笑意,“我不能离开了。”
寂静的间隙里,女爵似乎猛吸了一口凉气。
“是因为她吗?”她的声音轻微到近乎听不分明。
亚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你——你疯了?!”女爵的声音听起来异常震惊,“你明明知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绝对无法回应你的感情!就算她现在离你那么近!就算这次的事情是她跟你一起——”
嗯?祭心里稍微提了提,海伦娜的意思好像是指……
“我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回应。”亚伯的声音低沉却极富耐心,“我只要能看着她就行。”
鞋跟扣在地板上的声音有些杂乱,似乎是海伦娜女爵踉跄着退开了。
“你觉得会没有人知道吗,”女爵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痛苦,“先知……先知看得见所有的未来,听得见一切的心绪。”
亚伯没有回答。
庭院里一片寂静,喝多了的贵族们似乎已经被侍仆领去休息,而早先看见的戴恩小姐,也不知道已经去了哪里。只有自黄昏时便刮起的风存在感仍旧明晰,那风并不是干燥的,隐含着降雨前特有的气息和潮意。
“女爵大人是时候回到宴席上去了,”亚伯这样劝告道,“很快就要下雨了——而且在特兰奇家族发生意外的情况下,您作为达坦纳仅有的七位伯爵之一,只会比往日更惹人注意。”
又是寂静。
“我还有任务要处理。”亚伯最后又补充了一句。
高跟鞋的声音再度响起,祭在廊柱后瞥见一痕象牙色的裙角,重新没入宴厅外长廊的火光里。
祭无声地叹了口气。
祭司是不允许结婚的——就算对方同样是侍奉在先知城的祭司也不行,他们享有漫长青春,却注定永无伴侣,亦无子女。
日日相见却不得倾吐,该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祭想起那位言笑晏晏的女祭司,她那样美丽轻灵,似乎全无烦恼忧心。她会知道么?她会在乎么?距离她这样近的地方,有人注视着她,并情愿为此放弃一切的过往与尊名。
她伸手在面前一扫,幻息符残留的力量无声剥离,正在她准备返身回到宴厅的时候,黑暗里伸来一双手,捂住她的嘴巴将她拽到灯火无法触及的黑暗里去。
祭狠狠吃了一惊,正想挣扎,却听得少年人在他身后压低声音道了一句。
“别出声。”
用的是标准的温塞尔古语。
那声音她不熟悉,既不是夏格瑞瑟,更不可能是洛欧斐。
她愣在原地,两三秒寂静过去,灯火下白色衣裾一闪,是亚伯也回到了宴厅里。
他不是说有任务吗……祭无言地想着,怎么只是在外面多站了一下就回去了。
身后人放了手,先于她两步走进了廊下的灯辉里。
祭的目光凝在那人的衣袍边角,脑中仍有些发懵,只不合时宜地想到,原来听墙角的不止她一个。
那确是个她所不熟悉的少年,但说是少年,比她年长的怕也有限,虽然个子不低,但眉梢眼角仍旧看得出青稚痕迹,色泽浅淡的银灰色头发似乎随意地在脑后扎了一下,因为长度不够,只能绑出看上去有点好笑的短短的一小截。
他穿着符合礼矩的长礼服,银线在领口的天河石周围织出雪花的纹形,礼服外套了一件祭绝不陌生的长袍,跟她身上所穿的是相同的形制,唯有领口袍角纹绣着的火焰徽饰颜色不同,祭身上的是血液一般的暗沉红色,而少年身上的则是一种浅淡的青。
力量与寒冷并存,第九冰之世家艾瑟斯家族。
祭一时怔愣——这是她第一次接触艾瑟斯家族的人。
“方才情急,多有得罪,是我失礼了。”他见祭没什么反应,眉头稍稍动了一下,旋即压低了声音说。
“呃……没有没有,倒是我得谢谢你。”祭反应过来连忙推拒,虽说她并不清楚面前这位艾瑟斯家的少年那时候为什么要帮自己,更不清楚他为什么也会躲在这里听亚伯说的那些事情。
少年似是有那么一点诧异,但最后只是迎住祭的目光稍稍点了一下头,然后返身回到宴厅里去了。
祭随后想起他们并未互通姓名——她只能通过那件袍子知道他姓艾瑟斯而已。
不过他也没问自己叫什么,祭呼了一口气,也随之匆忙地向宴厅返了回去。
宴席仍在继续,并未因中途有人离场而产生什么变故,她坐回自己的座位,悄无声息地扫了一眼整张长桌,荆棘地女爵正在同月溪伯爵碰杯,她的面上仍持着温和得宜的笑意,只有着意去看才能发现眼角里一线浅淡的红迹。远处的陈南珠似乎在跟身边的女孩说些什么,从祭这里看过去只能看到她发髻上有一枚青玉的蝶形鬓花,世家这里奥嘉莉娅垂着眼睛看着身边的柯蕾莎,女孩只能气势汹汹地切着盘子里的剩余,她的兄长坐在另一边,也只是安静地吃着东西。蒲凌家族的两人似乎正低声说着些什么,但看蒲凌静的表情大抵并非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方才见过的少年坐在艾瑟斯一行人中的末席,从身后的侍从那边取来了一份新添的甜点,但看起来好像也并不是那么有兴趣,乔丝琳坐在他旁边,慢慢饮着半杯暗色的醇酒,她的另一边坐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但她只自顾自地喝着,没和任何一人产生什么交集。
目光再转回来,先知城的两个席位只有亚伯坐在那里,朔风谷伯爵似乎在说些什么,亚伯只是点头,并未予以言辞上的回应。
“怎么了?”身边人的问询拉回了祭的注意力,她抬起头来,正迎住那双深潭一般的堇青色眼睛。
“出去了这么久,是遇到什么事了吗?”他望着她问道,祭一时听不出他只是礼节性的关心还是真的在意。
她摇了摇头,再度望向原属于琳的空位。
“那位女祭司呢?怎么出去了这样久还没有回来?”
洛欧斐稍稍停顿了一下,轻声回答道。
“据说是先知城的事务。”
跟祭猜的也没差太多,她乖顺地点了点头,继续挑拣着能入口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