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夜宴
“……夜宴?”祭听完巴洛森的解释,一时有些茫然。
“楠焱小姐无需忧心,比不了谒见时的正式场合,只是一些利益相系的宾客们由杜德丝以及达坦纳的众位贵族作陪的晚餐会而已。”中年人劝慰道。
祭早年约是下过一番苦功学习温塞尔古语,至少眼下在平常的交流上已没有太大问题,但一些涉及常识的词语明面上的意义并不分明,她无法立时反应过来,想来同样是这样一句话,茜娜大约能立刻判断出会是个什么样的场合应该抱以什么样的态度,以及其间可能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但祭心里完全没底,一时便有些无措。
“……凯瑟琳好些了吗?”她只好低低地问了一句。
巴洛森稍有怔然,终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小姐还在休息,大约要到后日才方便出行。”
跟上午听时是一样的说法,祭稍有为难地垂了垂眼睛,只轻声说。
“那我也……”
“院长阁下希望您出席,楠焱小姐。”中年人的声音仍旧是平和恭敬的,祭明白当中没有强迫的意思,充其量不过是一句提醒而已,但就是这样一句提醒便让她不得不打消了推拒的念头,要她出席终究是有理由的,只是因为对这样的情境还不熟悉就一应推拒,想来是会给他添麻烦的吧。
“我知道了,”她闭了一下眼睛,转头去望两名立在不远处的王庭侍女,“将合适的衣饰都寻出来吧。”
两名侍女恭敬地应了是,正要转身进屋去翻弄她携来的那些箱笼,对面的巴洛森便退开一步,候在门外的侍女将早已备好的衣物饰品逐一奉上。
祭离开重阙前楠焱自为她备了相当的衣装饰物,但真的要细分到适应任一地界的任一场合,就算是以朱紫重阙之能想来也并不能够,终究是不及达坦纳之内备下的来的妥帖。
两边交接嘱咐,巴洛森再度向祭行了个礼,旋即退了出去。
窗边可闻风啸,想来夜时又会再度下起雨来,本就已经昏晦下来的天色被层密阴云遮覆,当下已经暗沉沉地与入夜同样了。
待他回到洛欧斐的房间的时候,退走的侍仆们已为整座客庭燃起了灯火,灯台里大概是掺了分量不轻的晶石粉,竟没显出半点昏暗来。洛欧斐立在寝卧外间的立镜前整理着领扣,也许是从镜中觉察到了小小的光线变化,并未回身,只淡淡问了一句。
“回来了?”
巴洛森弯身行礼,并未直接作答。
“她答应了?”洛欧斐稍有诧异,手下的动作稍微停了停。
“楠焱小姐是有些为难的。”巴洛森迟疑了一瞬,最终如实答道。
“如果真的不愿,是可以拒绝的。”他将原本盛着那对领口的小盒子重新盖好,镜中人的白发白衣沐在灯火里,整个人都明亮的教人敬畏。
“但是……您是希望她出席的。”见他似是做好了准备,巴洛森伸手从门边的衣架上取下了那件厚实的白袍,衣袍领口袖口及袍裾边角,无不细密地纹绣着堇青色的火焰徽饰。
力量与抚慰并存,第八愈之世家达伊洛家族。
“一旦离开极东之境,在我身边,她最安全。”他轻道一句,任由管家将衣袍披覆于身,将满头垂至腰际的长发从衣袍间隙里理出来重新垂曳到背后,光辉倾泻其上,如一道闪着光的河川般,多少引人惊叹。
巴洛森后退一步,看着年轻的院长最后一拢长发,左手向桌面平探,一道银辉攀上他的指间,最后在他的食指上凝成一枚并不如何显眼的银色指环,其上蚀刻出一圈常青藤的纹样,一十三片新叶点缀其间。
指环本不该离身——那是他们最强力的、在现今时代屈指可数的能够绝对掌握的倚仗,是绝对能够造成创伤的力量。但若在整理这一头长发时指间绕着这样的东西,就免不了拉扯牵系,多少狼狈滑稽。
“若是您觉得碍事了……”巴洛森忍不住开口提及。
洛欧斐知道他是说头发,回过身向那立镜里望了一眼,只见满眼雪色笔直顺滑地披覆在衣袍上,他并不怎么反感,但似乎也难以生出珍惜的心情。
他定了两秒,目光错开,向着房门走去。
“暂且维持原样吧。”
庭外风声依旧。
这漫长的一夜,大约不会安静。
夜宴过半,倒是比祭预计的轻松了不少,蒲凌的两人估计知晓眼下猜疑事端缠身,从头到尾都很是安静,伊格特兰德家的乔丝琳小姐并非嫡系也不是长老层级,大多数与会人员也并不熟络,因此也没有什么太多话题,艾瑟斯家族的几人虽时不时说上两句,但多是同杜德丝家族一道,而杜德丝家族的两个孩子,也就是夏格瑞瑟跟柯蕾莎似乎来前也得了什么叮嘱,柯蕾莎虽然频频望向达伊洛这边,但终究按捺着什么话也没说,祭只低着头慢慢地往嘴里送东西,没人主动搭话绝不自己出声,有心打探的也当她语言不通,消解了大半的念头。洛欧斐与她差之不多,除却必要的几句回应,从头到尾没主动说过话,而祭在他身旁渐生出一种有些莫名的感受,也许只是错觉,但她总觉得同席的世家族人对身边这位院长阁下似乎都有一些……忌惮?
她拿不准自己的感觉是否准确,按道理讲不致如此,除了同席的孩子洛欧斐的年纪大约是世家族人中最轻的,实力她有所耳闻,似乎这位院长在相当多的年头前就已是一阶,不会弱过满桌的任何一人。除开赤鬼所言的极少数的异类,其实大部分一阶、尤其是世家内部的一阶实力差距相当有限,能够拉开战力差距的多是由于其修习方向、个人体质以及年龄经验的原因,譬如司文职的蒲凌世宁在魔力水准上也不差在座的大部分一阶什么,但任是谁见到都会知道他不是善于战斗的类型。
除了这两项,如果说达伊洛还有什么地方值得被戒惧,大约只有那个她眼下还没办法完全确证的裁决职务,确实自宴席开始时蒲凌一族便与达伊洛没生出半点交集,似乎不论那些流言蜚语是真是假他们都打定了主意要安分一些。祭留心着那二人不需经言语的交流,只能感叹不愧是世家最巅峰的层级,前夜蒲凌静伤成了那副样子,据闻留在地面上的蒲凌世宁也被月鹫伤的不轻,但眼下两人的身上,都已看不出有受过伤的迹象。其间固然不乏三大医者世家中两家在此的原因,但他们本身深厚的魔力才是最具决定性的因素——就算是是凯瑟琳烧的最厉害的时候,比起当时的他们也算得上是活蹦乱跳了。
比起世家这边有些拘谨的默然,达坦纳贵族与其他外宾那边就要热闹多了。祭眼见着那位星原伯爵家的戴恩小姐在父兄不赞成的注目下足足灌下了两杯醇酒,雪白的面上蔓上了一层迷离的淡红,她脱下的大氅被交给站在座椅后的侍女拿着,深蓝色的礼裙后领很低,而她深灰色的头发则在脑后偏上的位置编了一个看起来就很复杂的发髻,雪白的肩背毫不掩饰地敞着,而她本人全不在意似的,正跟对面特里斯特家族的一个年轻人相谈甚欢。甚至离得更远一些的地方,陈南珠也在夜宴宾客之列,她周遭坐着的大都是东域面孔,想来应当也是南檀或北芸的贵眷小姐们,间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南珠明显心不在焉,但倒是没有往世家的方向看。
夜森的特兰奇家族没有任何一人列席——这是理所当然的,而席间的众人似乎遵从着某种无言的默契,没有任何人提及白天发生的事情。
似乎此次夜宴就只是一场没有任何主题的单纯晚餐会,有资格同席的先知城祭司似乎只有亚伯跟琳,但两人先后寻了借口离席,席间缺少了代表先知的人物后似乎更热络了些,祭才从外宾那边收回目光,就看见奥嘉莉娅族长不动声色地格开了柯蕾莎伸向甜点的勺子,柯蕾莎并没有出声抗议,只是撅着嘴看了母亲一眼,缩回去重新切着盘子里裹满了酱汁的肉块,而坐在她另一边的夏格瑞瑟似乎有点于心不忍,趁母亲与艾瑟斯家族的族人说着些什么的时候,飞快切了一角沾了果酱的面包递到了柯蕾莎的盘子里并向她快速地眨了眨眼睛,柯蕾莎当即会意,在母亲转回目光之前便一口把那角面包塞进了嘴里。
祭也往嘴里送了一块沾满酱料的肉块好掩饰自己差点露出来的笑意,只不过没嚼两下便不得不住了嘴。
她其实不太吃得惯达坦纳的食物,她自觉东域的口味应当算不得清淡,但远远比不上达坦纳这样豪放的做派,或许是城池间用于耕种的土地太少而荒原上乱跑的魔物太多,长桌上的菜品大多以肉食为主,淋满了她看不出用料的红的白的黑的酱汁或者汤,有甜有辣也有咸,但无论是什么味道都很生猛纯粹,一时让她有点支撑不住。
她安静地坐了三秒钟,旋即迅速地嚼了嚼,趁自己的肠胃还没强制要求把这些形状不明的东西驱逐出去之前强行咽了下去,并给桌上某道菜在心里划了一个大大的叉,坐在她右手边的洛欧斐放下手里的餐刀,稍稍抬起手来向身后打了个手势,便有立在后面的侍从捧着盛装着甜莓汁的银壶快步上前,洛欧斐朝着祭示意了一下,那侍从便迅速地装满了祭手边的杯子。
祭拿过杯子勉力保持着应有的姿态灌了三口,口腔里翻腾着的火烧般的感觉才略略消减了些,只是那血流冲向脸颊的热度并不是能迅速压下去的东西,她无声地长呼一口气,只觉得出了满头的薄汗。
洛欧斐看着她,似乎有些无奈。
“吃不惯的话,不用勉强的。”他声音很轻,因为只是说给她的,便用了东域的语言。
祭苦着脸点了点头。
他看见她额间沁出的汗水,以及席间逐渐蒸腾起的热切和嘈杂,就放轻了声音问她。
“要不要出去走走?”
祭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不等他起身,她已从高背椅上溜了下去,迅速消失到宴厅的某个角落中去,此间离席的并不止她一人,所以倒是没有显得很显眼,洛欧斐望着她消失的地方,似乎略略思考了一下,最后没有起身跟过去。
长桌对面的蒲凌世宁跟蒲凌静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