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王缄·墨忆之章·骨林
乔,或者说珂莱尔睁开眼,并不意外地发现萝丝睡在自己的臂弯里。
女孩束起的樱粉色长发不知何时已经散开,顺滑柔软地缠绕在两人周身,像是一匹东域的绸缎。她仍旧沉在某个不可知的梦里,那情境让她微微皱起眉头,为人偶般精致的面容添加了些许存活的证据。
他尽可能动作轻柔地起身,留下女孩沉睡于一地花的残余。
此间已然不是荒原,而是一处树木丛生的密林,只是这里生长的树木与正常认知里的有些不同——枝干部分并非是粗糙的暗色,而是光滑到有如玉质的白。从顶端延伸出的枝叶连带其间盛开的星星点点的话都呈现出一种没什么生命力的白色,其上仿佛镀了一层什么东西,在天光下看,便是一层柔美的银色辉光。风穿林而过时带下了些花瓣,便在林中下起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发光的雪。
明明此前查过典籍,也阅读了数之不尽的关于这里的记录,但当真的置身于此处时,仍旧会被此间景色夺去心魄,为这不属于人世的风景。
耳边只有风穿于花叶时轻微的摩挲声。
他久久地仰望着这片花林,望着一片片细长的花瓣映着天光翻滚着自枝叶间落下,坠于地面,化作雪地里不起眼的一片雪花。这里极度安静,安静到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存在,风与花仿佛都是永恒的,永远盛开,也永远凋零。
“喀嚓”一声不算清脆的声响终究将他从这份看似永恒的静谧中拽回了现实,他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顺手解下自己的斗篷盖在还未醒来的萝丝身上,不出几步,他便看到了一大团扭结一处的白色树根。
那些粗壮的树根似乎是直接从地下钻出土壤的,粗硕一点的有小腿粗细,差一些的也与手腕相去不远,那些根系仿佛是一个还不会控制力道的孩子,将掌心的小物件拉扯的七零八落——不是别人,正是那个风系一阶的魔法师,在荒原上试图杀掉他跟萝丝的人。
他并不是没有试图逃脱,周身不时闪过一道道绿色的光流试图切断这些根须,但大约是这些树根异常坚硬,本就不以力道见长的风刃很难在它们的表面上留下什么痕迹,即便偶有被不慎切碎的细根,周围的泥土间也会很快生长补足。其他复杂些的术式难以做到瞬发,往往还没用出就被骨骼断裂的剧痛所打断,那些白色的根如游蛇般缠上他的双腿和双臂,一直蜿蜒到腰际与肩胛,正从末端处逐步发力,一寸寸地碾断他全身的每一块骨头。
珂莱尔在他身边蹲下,似是颇为感兴趣一般观摩着他受刑的过程,一条根系自肩胛处延伸至颈项,环绕一圈后锢住了他的头颅,眼下虽然并不像收紧了的样子,但最终大约逃不过窒息而死的结局。珂莱尔静静望着那双密布血丝的眼睛,不绝于耳的是血肉之下骨骼一点点碎裂的声音,许是在他醒来之前那人便已经受了一段时间折磨,眼下他虽如离水的鱼一般不断开合着嘴巴,却很难发出什么声音。
不时闪烁的魔光渐渐暗淡,最终不再出现了,缠绕他双腿的树根碾过他的膝头,包裹着一滩烂泥般的软肉扭曲成一个人类没法做到的姿势。有些地方的断骨刺破血肉,在雪白的根系上留下斑驳的殷红,那些根系浑然不觉,照旧一步步加大着力道。树根攀上他的腰腹,逐步收紧试图挤碎人类身上最坚硬的一块骨骼,大约是这种疼痛超出了理解范畴,那人发出了一声极度嘶哑压抑的惨呼,与之一同的还有从中溢出的血液,不知是来自受到压迫的脏腑还是被咬烂的舌头。他艰难地扭过头,盯住这个方才还要置之死地的少年,用残破的舌头发出难以辨别的嘶声。
“杀……”
珂莱尔颇为意外地偏了偏头,这个人会忠心至此么?己身境况已经到了这般地步,竟然还记着要取他性命?
“杀……”他费力地说着,吐不出几个字音就要大口大口地吸气,“杀了……”
珂莱尔站起身来摇了摇头,执着到这个地步,大约是真的没救了。
“杀了……杀……”眼看着珂莱尔转身似乎要离开,那人的呼吸变得异常急促起来,喉咙嘶哑到有些音节发不出来,只能形成断续不明的词句。
“……我。”
珂莱尔颇感意外地转头回望,许是因为疼痛和失血,那人的面色已成一种浮现着濒死灰败的白,他的嘴唇不住地哆嗦着,眼睛却死死望着珂莱尔的方向。
“杀……我……”他费尽全身力气重复,“杀了……我……”
满是血丝的眼睛里带了些哀求。
珂莱尔在原地静立半晌,终究生起些微恻然,目光扫过周遭,随即便看见了那把原本是要用来杀他的短刀。
他回到那人的身边,在他已经扭曲到几乎看不出原型的右手边半跪下来,刀刃划开黑袍的袖口,在遍布青紫伤痕的手腕内侧,有一枚指甲大小的漆黑的七芒星印记。
“……果然啊。”珂莱尔轻轻吐了口气,举起短刀,最后一次看向那人满是苦痛狰狞的眼睛。
“若人有来生,若还有幸能再度生有魔力……”
一刀斩下,与血色一道飞溅的还有弥漫林间的锈蚀的金属气息。
“……可千万记得,离【吞噬】远一点吧。”
染血的嘴唇轻轻地动了动,明明已经无法发出声音,仍旧徒劳地想要传达什么最后的信息。
一息之后,那双眼睛后面的某些东西似乎消失了,残留在林间的,只有一具染满鲜血的扭曲的尸体。
“”谢谢”……吗?”珂莱尔短促地笑了一声,看着蜂拥而起将那具遗骸包裹住的白色根须,随手把手里沾血的短刀也扔了进去。
“如果可以,谁愿意是在这样的情景。”
白色的树根纠在一处,翻转着扭曲着想要接触那一团新鲜的血肉,不知过了多久,它们之间的争夺才渐渐平息了。无数根须自动散开,退回伸出的地方,重新蛰伏进林间的泥土里。
林间静谧如昔。
“故意搞出这么大动静好让我出手替你们解决这么个大麻烦,正好也免了你们费心寻找我的所在地,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背后响起女人略带嘲弄的声音。
“您说笑了,”珂莱尔回过身来,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行了一礼,“不过是技不如人,以我们现下的能力,还远远算计不到您头上去。况且……”他直起身来,迎住女人明亮的银色眼睛,绽出一个多少无奈的笑来,“对您而言,只怕一阶也不过是蝼蚁。”
出现在堆满花骸的林间空地的,是一位一眼望之二十出头的女性,单从相貌上难以捕捉出更多有效信息,女人生的虽美,却带了点不容世间的妖冶邪气,明明肌肤白如玉质,银发漫漫如幕逶迤,一身看不出是什么地方的宽裾裙袍用素白细密的纱剪裁,在边角里拿多股银线与生丝拧在一起,纹绣出不甚明显却会随着裙裾飘摇隐现的纹形。侧开一路向上,几乎到了腰际,行走间得见一双雪白修长的腿,其上纹有根须一般的银色纹印。眼尾不经描画却细长上扬,有段时间舞会里的交际花们曾模仿过类似的妆容,双唇却没什么血色,配上那张苍白的脸,若是生于人身大约会觉得是大病初愈,但生在她身上便成了一种不流于世俗的艳,并非凭借衣装言行,只是立在那里,便让人心神荡漾难抑。
这样的姿容若是出现在荒原上大约只会让人心生戒惧,但在这处仿佛连时间都不可入侵的林间空地,她的到来却不知为何显得合情合理,难以存疑。
女人“嘁”了一声算是肯定了他的说法,银白色的树根拱出泥土在她身后扭结成一把散发着银辉的高背椅,她侧身坐上,上上下下将珂莱尔打量了一遍,勉强满意地点了下头。
“你们倒是轻易——嘴皮子一碰,便又叫我在这里空耗了三百年余。”她抚了抚结成高背椅扶手的树木根须,旋即静静迎住珂莱尔的眼睛,神色些微沉凝。
“但你既然来了,就说明……”
一瞬寂静。
“是的。”珂莱尔稍稍垂了下眼睛,换了一个没那么真实的笑意。
“我与达坦纳的命运,已经走到了结局。”
女人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旋即错开眼睛,又仿佛忽然生了兴趣往旁边扬了扬下巴。
“另一半也醒了?倒还真是时候。”狭长的眼睫稍稍眯起,一时难以看透心底隐秘。
“……殿下?”萝丝一面走来一面揉了揉眼睛,她身上还披着珂莱尔方才盖在她身上的披风,言语间满是倦怠的困意,“我们不是在荒原上被人追杀么?怎么会到银木林?”
“已经没事了,”珂莱尔向着少女招了招手,少女便乖乖走来,将自己冰凉的小手递进了少年人的掌心,“我们安全了。”
萝丝在他身边站定,抬眼才见面前坐了一个姿容绝艳不似真人的女性,残存的三分睡意瞬间被吓跑了一半,遍身魔力在血液肌理间再度流转起来,戒备着难以放心。
“还真是分毫不差啊,这张脸,”女人望着萝丝,如盛繁花的银色眼瞳间似有迷雾聚集复又消散而去。
“跟三百年前,一模一样。”
她似乎想要伸出手来触碰萝丝,但萝丝遍身的僵硬甚至传给了牵住她手的珂莱尔,后者不得不轻咳一声稍稍苦笑道。
“您吓到萝丝了,凯勒大人,她与我不同,并没有那时的记忆。”
被唤作凯勒的女人如梦方醒,凝视了萝丝一小会儿,终是将手放了下去,稍稍偏过脑袋,仿佛失掉了大半的兴趣。
“殿下……您认识她?”萝丝有些难以确信,只能小声向珂莱尔求得证明。
珂莱尔用空下来的手轻轻摸了摸萝丝的头顶,“你也听过她的名姓,只是一时难以对上而已。”
“什么?”萝丝难以置信。
“骨林凯勒涅尔,骸骨之廊凶兽,排名第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