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不及
隔过几片荒寂不生新叶的枯枝灌木,陈韶自水塘边俯了身浣去指间沾上的油脂,接了侍者递来的帕子细细地拭着,她双手的小指和无名指俱蓄着小半指长的指甲,平日里宫阙内穿金戴玉的,自有些做出各式花样的护甲养着护着,现下里外出猎魔,戴着那些沉重繁杂的什物既不好扯缰绳也不好拉弓弦,便在出门前早早褪了。她抬一抬手,映过云隙间暧昧不明的日光,长长的指甲几如上好的琉璃白玉,透着其下皮肉淡不可查的薄薄血色,她捻一捻指尖似是满意了,便又沾了两下擦去腕子上残留的水迹,一低头恰好瞧见水面里微微扭曲歪斜地映着侍者的小半张脸,似有不快,又似生豫色。
她回了身将帕子递回侍从手里,只不咸不淡地道,“若是有话,直说便是了。”
那侍从似是一哽,终是有些忿忿。
“您贵为北芸皇储……跟着世家一众受些累也就罢了,怎还轮的上这些旁的小城小国一道凑在一处,”他面上似生鄙色,“这就是那位先知的待客之道么?”
“阿夜慎言,”陈韶抬一抬眸子,“楠焱同蒲凌一道还不曾抱怨什么,我不过是父皇的庶生女儿,哪里又这样金贵了?”她轻轻一笑,少女白皙面上显出些娇艳颜色,“若非一众兄弟连带着晓哥哥接连不测,母妃又得父皇爱重,我兴许早个三年五载便被配到边地和亲去了,哪里轮得着我来做北芸的脸面?”
“可是——”侍从犹自不满着。
“若我非是北芸,而是凌瑰的公主,尚还有几分底气在旁的国家城邦前拿捏架子给人脸色,”她笑着轻叹,“可惜我不是呀,且不说凌瑰早灭,便是凌瑰,也自始至终在世家面前抬不起头的。北芸不过是凌瑰灭后东域里无数泛起风浪的国家里不值一提的一个,空据了广博领土,但要想称自己是个大国,还远远不足。”她向着隔过树篱草木的人群聚处轻轻地扬了扬下巴,“那些旁的国家势力……现下看着似是趋炎附势,谄媚讨好了,安知再过个十年百载,这样做的会不会是我们?”
“殿下……”侍从终究不忍。
“南珠便是想不通这一处,皇叔才每每拘着她不叫离了洛王府。”她摇一摇头,“这回不准她来猎魔,可万万别在世家的地界儿上再闹出什么乱子才好。”
一提陈南珠,侍从便显出些不屑来,“那达伊洛家族……也太多事了,老实在学院呆的好好的,何必跑到东域闹这么一出,若是济明郡主又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乱抽风,不是最后还是要落在殿下头上的。眼见着要到及笄年岁,三阶却都没完全稳定,就这样,还觉着自己是个人物。”
陈韶面上却显思虑之色,“……我听母妃提过,外祖母初嫁来的时候也提过几嘴世家里的长短,似是提过达伊洛家族即便是在世家里也是永远中立的,又兼七千载不曾更替,威望立场都足够,若是世家里有哪家和别家生了嫌隙摩擦,多是要仰仗达伊洛来调停的,为着这般,就算其他世家势力再怎么膨胀,对达伊洛也要始终敬着。况且……”她远远瞧了一眼,“达伊洛一族未必是专程来淌我们这摊子浑水的。”
侍从有一瞬微妙的迟疑,“殿下的意思……?”
“月前才得了风信,说是第二十三任院长携幼妹拜望极东,尚还不曾打问到何时归程,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到我们眼前了,若说是无心的,怕也没什么真实度,何况他们身旁,还领了个楠焱的。”
侍从皱起眉头,“这一点……在下也不曾想通,那个楠焱氏的女孩,为何会随着达伊洛入席,却无半个父母亲长在侧?”
“正是如此……”陈韶慢慢地说,“若是达伊洛真的是有意隐藏行踪,由头也多半是在这女孩身上了,只惜杜德丝教养出来的王城侍仆口风甚紧,寻摸了这些日子还不曾听过那女孩叫什么,其他家族也不知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只当着旁的人面,从来只是称一句”楠焱小姐”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能叫一族之长都这般谨慎的,出身也无论如何都不会低就是了。”
侍从一凛。
“南珠也是个惯会耍性子的,”她又叹口气,“人家自送了她来,就回绝了一应接触,怕是在来路上又自持身份怪腔怪调,叫人家早早厌烦了。两大世家,连带一个余下世家都要敬仰的调停者,这般对北芸大好助益的机缘,愣是生生叫她错过了。”
侍从鄙夷更甚,直言道。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左右已是这类局面,再怎么怨她也无用,大不了待回了北芸,叫皇叔再悉心管教就是了,”陈韶轻飘飘地道,“……也没个几年了,我瞧着父皇的意思,是想许个有魔力傍身的公主去远嫁和亲的,现下宫里那一帮姐姐妹妹,花花肠子倒是不少,却顶不得用,也真是可惜了。”
“殿下是觉得前阵子宫里议论的那件事是真的?”侍从微惊,“真要将济明郡主抬封做公主么?不是还有承安公主么?”
“琴儿妹妹到底是中宫独女,”陈韶的笑里渐现疲色,“自中宫夭了皇子,怕是早早就防着要将独女远远嫁出去了,平素里年节宫宴从不露面,御医一月七八趟地伺候着,叫父皇怎么放心,怎么舍得?”
侍从不吭声了。
“南珠已是唯一的人选了,且父皇这般做还能得个体恤庶兄的好名声,便是南珠自负自得了些,一身陈家的血也是做不得假的,”陈韶面上疲色更甚,“……听说封号都已拟好了,取济明的”明”,从我们这一代的”承”,大约……就是承明罢……咳咳……”
瘦弱的少女面色忽地显出些不正常的酡红来,连着嘴唇也慢慢显出青紫之色,那侍从眼疾手快,立刻扶稳了摇摇欲坠的陈韶,令她靠坐在了水塘边的一块岩石上,一手摸出袖中随时带着的青瓷小瓶来,倾出一颗浑圆的暗红药丸来,喂着陈韶服下了,尤不算完,侍从一指抵在女孩印堂处,指尖析出如墨光彩,几乎将食指凝成一块墨晶般。直到侍从额上见了汗,陈韶才终得喘上一口气来,满面紫红渐消,最终重新归为难见血色的惨白。
她轻轻推了黎夜的手,在他担忧的目光下又缓了缓,终了时才勉强提起力气来,轻轻地道了一句。
“阿夜,多谢你……”
侍从面上忧色不减。
陈韶闭了闭眼睛,待视野里暗色渐减,才颇费力地撑起身体,慢慢地坐了起来。她像是累极了,只抬眼望着漫天云层堆积的晦暗天幕,云动缓缓。
“若是可能的话……”她轻声说着。
“若是能选择的话,我却是宁愿去那边境之地的。”她声音极轻。
就算再也无从得见双亲,就算边地苦寒贫瘠,再无朱墙琉璃遮风挡雨——
她只拿眼睛望着一只鸟儿拖曳着长尾,轻捷刺进灰白的天幕里。
那般的轻快自由……许是她终其一生也无法寻求到的境地。
餐后便是闲散下来的休息时间,几个少年也灭了火堆,只凑到一处不知讨论着什么,除开世家还三三两两地聊着,旁的贵族们大多散了开,不是自行休憩,就是寻些亲厚的人低低地聊着什么。可能是人堆里魔法师的数量跟质量都着实叫人难以安心,好些人寻了旁的去处继续聊,眼看着陈韶与她的侍从才自那边水塘回来,特兰奇女爵便向着那魁梧侍从招一招手,附耳说了些什么,那侍从当即会意,轻轻将蕾丽雅抱了起来,越过枯枝灌木朝水塘行去。
祭收回探寻的目光,对于这里的人都抱了什么心思暗地里又是什么言行,老实说,她并不关心,若是不出意外,大部分与会的这些人,她余生都不见得能再打什么交道了。她一眼转过周遭打量正休息着的众人,奥嘉莉娅阖着眼睛似在养神,达坦纳的数位伯爵正凑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些无关痛痒的话,陈韶寻了个地方坐着,面色有些不正常的惨淡的白,拉比德的两人坐在一起,却没有交流。
她看过一圈后又回望着凯瑟琳,只见凯瑟琳正靠在兄长边上,闭着眼睛,有一下没一下的点头,想是已经困了,洛欧斐倒也没急着叫醒她,只摘了斗篷,盖在她身上,好挡些风,随后似是觉察到了祭的目光,便又抬了头。
祭一时有点尴尬,觉得自己委实多余,只小声说了句要去洗洗手,也不等洛欧斐回话,便也跑过那一丛枯枝灌木,朝着水塘的方向去了。洛欧斐原想说点什么,还未张嘴,人就已经跑的不见了,他顿了顿,只垂了眼眸。
祭绕着这处泥水塘走了小半圈,才勉强寻了个水深些清透些地方,大部分水浅的地方都是与烂泥搅合在一处的黄泥汤,她洗涮掉满手的油污跟肉味儿,才要自灌木丛里站起身来,便听得不远处人声响。
“……那,就在这里了?”
她听得出是蕾丽雅的侍从的声音,心头微惊,一时有些不敢起身。
“嗯。”蕾丽雅淡淡地应着,似是有些倦意。
祭只听得“啵”地一声,似是什么东西被拔了塞子,正不解,忽地嗅到了一股极为浓烈的血腥气,她赶忙屏了呼吸,只小心翼翼地扭转身体,自枯枝间隙里瞧见蕾丽雅坐在水塘边的一块岩石上,而那身形魁梧的侍从正从皮革袋子里向外倒着猩红的液体,不过三息便将周遭一片水域染红彻底,还不及祭惊异,侍从已经倒完了三袋,只蹲下来替蕾丽雅褪了过膝的长靴——她的猎装上还带着件过膝的筒裙,祭只见那侍从站起身来,裙裾下露出的蕾丽雅的小腿甚至不如孩童的手腕粗,像是骨骼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皮。
蕾丽雅在侍从的帮扶下扭身冲着泥塘血红的水域,随后伸出手来慢慢揭开了自己的裙裾,祭只瞟到一眼,就震惊地几乎滞了呼吸。
那是一双干枯的、几乎寻不见任何能做支撑的血肉的腿,右腿膝上一掌处,生着一团模糊的青黑,像是扭曲的血管,又或者……老树的根系,或是什么更为可怖的东西。
作者闲话:
这天气真是没法出门。。。
只适合在空调屋里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