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入府(下)
朱慈焕拿着朱三泰塞在饭盒底下的小字条,将自己闷在被窝里,忽又觉得透不过气,把被子踹了,翻来覆去睡不着。
要真按照小纸条上那样说,吴应熊要是一怒之下将他宰了怎么办?
他又在床上滚了许久,才恍恍惚惚入了梦,梦里皆是被吴应熊和建宁公主辱骂虐打的情形,吴三桂更是千里迢迢赶来,披着铠甲提着剑将他千刀万剐…他这一晚睡得汗水涔涔。
第二日,朱慈焕黑着双目,形容枯槁,那朱三泰算好时间又来送早饭,临走叨了句,“朱公子今日离府,可有什么话要对咱家老爷说?”
朱慈焕浑身一凛,“有…有话。”
“那老奴去禀报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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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初秋的白日,阳光温暖和煦,令人有种季节倒错的恍惚感。
玄烨、卫婵与曹寅三人围坐在酒楼二楼晒太阳,从这个角度看下去,刚好能望见额驸府的前院。
那地方出入的人并不多,来来回回就那么些人,庭中有一棵银杏树,叶子金澄澄的,每日往下掉一些,一片片如同蝴蝶翻飞,在院子里积了满地狼藉也无人扫。
玄烨曾几次瞥见奶妈与婢女抱着两个一大一小两个男娃娃在庭院休憩,大一些的娃娃似乎是刚会走路,一颠一颠地跑着,奶妈在后边跟着,小一点的则窝在婢女怀里,在一旁安静瞧着,时而摆着肥短的四肢哇哇嚷几声。
曹寅瞧着出神,“吴应熊在京中过得倒是安逸。”
玄烨抿了口茶,杯口移开时,迷蒙水雾之下,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神色。
卫婵看在眼里:这人不说话,定是又在动坏脑筋了。
没过一会,那院子忽然空了,只闻得依稀有男子嗷嗷呼喊的声音,夹杂在暖煦和风中被扬得不甚清晰,庭院里的银杏叶忽然簌簌抖落一大片。
玄烨抬眼,放下茶杯,立即起身道,“走,咱们也去额驸府做回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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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应熊自从娶了建宁公主留在京城,加官晋爵一路亨通,但是他也有自知之明,为人行事一贯是低调,府上家丁仆从数量寥寥,将将够用就好,堂屋装修也是朴素清雅,颇有士子文人的情趣。
他是个慈和柔善的人,今日却是怒火中烧,只不过刚发完火,把那不知真假的朱三太子打了一顿关进柴房,后脚皇上便来了,真是稀客。
吴应熊与建宁公主伉俪情深,心有灵犀,互相使了个眼色,便知玄烨此番过来一定是因为听到了什么风声,绝不是单纯想来瞧瞧建宁这位快被遗忘在尘埃里的姑母。
玄烨大老远过来,便拱手亲切问候,“姑母!侄儿今日瞧您来了1笑意盈盈的,豪放迈着大步,自有一股帝王独有的贵气。
建宁夫妇也喜笑着迎了出去,“参见皇上!皇上怎么想到来这儿了?曹大人也来了?”将玄烨迎到上坐,着小厮去沏茶,她二人见到玄烨与曹寅身后跟了个衣着朴素举止大大咧咧的女子,只道是皇帝微服出访带的婢女,并不在意。
玄烨左右张望了下便坐着,脸上始终挂了微笑。
“姑母,侄儿今日刚巧路过,便想着许久未曾见到您,便过来瞧瞧,这一向可好?”
建宁夫妇互相对看一眼,建宁公主脸上绽了抹小女孩般的纯真幸福的笑,“好着呢,额驸待我极好,几个孩儿也乖巧,此生如此,自然满足得很了。”说罢,迅速迈了几步到屋外,挥着手遥喊着,“周妈妈,叫大公子二公子过来!把小宝也抱进来!有贵客啦1
不多时,一个青衣小少年打头进来,眉眼温和,气质文雅,还有些青涩,后面跟了一个男童,圆圆的脸,圆圆的眼,朝玄烨一行人眼睛瞪大了,抓着小少年的衣角怯怯躲在后面,不做声,旁边一个老妈子抱了个熟睡的娃娃站着。满屋子的年轻人,大堂里瞬时就热闹了。
卫婵站在玄烨身边,不由自主往他脸上觑了一眼,她很想看看玄烨此刻脸上是什么神情。
玄烨大概是极善于察言观色的,卫婵望她一眼,他就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目光,握住卫婵的手,“姑母,这是侄儿新近册封的卫常在,”他扭头向卫婵道,“卫婵,这是建宁长公主,是朕的亲姑母,这是额驸。”他一一指给她看。
“见过建宁长公主,见过额驸。”
建宁公主心里一惊,瞧玄烨的模样,是极在意这个卫常在的,她惶恐自己怠慢了卫婵,急忙又叫下人来沏茶。
一屋子的人慢慢聊将起来。
“姑母,这是表弟吧?小时候朕瞧过他一回,那时他尚在襁褓,如今长成了男子汉,越发俊朗了。”
建宁公主目光落在青衣小少年身上,眼里噙满笑意,“皇上说笑了,世璠他是不成器的,叫他上马学骑射,那是百般不愿,只一味待在家里闷头看书做些酸诗,这以后如何报效朝廷?”
那青衣小少年抿紧了唇一言不发,似是有些不满额娘当众这般说他。
玄烨和蔼道,“咱们大清虽是马背上夺的天下,可时移景异,如今是治国安民的当口,朕正缺经国治世的人才。”
建宁努了努嘴向吴世璠道,“听见没有,皇上缺经国治世的人才,你这书可不能白读。”
寒暄完毕,各自回屋。
建宁公主与吴应熊说道,“老爷,我看皇上此番过来是试探咱们的,如今他又是下了死令要撤藩,爹在外头又招兵买马,意图谋反,这可如何是好?”
吴应熊将妻子搂在怀,眼光闪烁,叹了一口气,“爹年事已高,为何还要做此险举?这是把我们置于何地?唉1
“那么你是怎么想?”
吴应熊沉吟片刻,拿不定主意,低了眸与建宁公主对视,深吸了口气,肃然道,“我如今有了你,有了世璠世霖一众孩儿,我不只是儿子,还是丈夫和父亲,我自然…自然是希望你们平安的1
建宁公主听罢,立即趴在吴应熊怀里,眼睛湿润,喉头微哽,“我一生都微末不起眼,嫁给你真是老天对我的眷顾1
“既然说定了,那咱们便不理会云南那边,”吴应熊露出一抹释然的笑,怜惜地抚摩着建宁公主的鬓边,“你也不必整晚睡不好觉了。”
“老爷,”建宁公主伸手拭去眼角的泪,“那现在,咱们怎么处置那朱三太子?”
“自然是依你的,送给皇上发落,让皇上瞧明白咱俩的态度,希望他能对我们的孩儿照顾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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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慈焕好好的衣衫被鞭成了褴褛,身上负着伤,脸上挂着乌青快,佝偻哆嗦着跪在大堂中间,“皇…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他牙缝里挤出字,有气无力。
卫婵扭过头,真想闭上眼去。
十多天前他还与她一起游荡京城,吃香的喝辣的,稀里糊涂的快乐充盈着他们的头脑,浑身轻飘飘的,每天都像喝高了一般地畅快。
可她又忍不住悄悄觑了一眼玄烨,她又想看看他此刻的表情。
自然,玄烨又敏锐捕捉到了她的目光,卫婵立时瞪了回去,接着扭过头,再不去瞧了。
建宁公主道,“皇上,此人声称自己是前明的朱三太子,要来鼓动额驸反清复明,您说可笑不可笑?□□皇帝将这天下从无道的崇祯皇帝手里拿过来,好不容易安定了,老百姓有了好日子,这草包竟跑来说要反清复明?”建宁公主攥着手帕捂嘴笑。
玄烨也跟着大笑,吴应熊只得讪讪跟着笑。
朱慈焕垮着的身躯微微颤抖着,他心口被扎得疼极了。
吴应熊道,“现在什么人都要充朱三太子,但凡姓个朱,便要拿来做番文章,我看我府上的朱三泰像是更合适些1
说罢一屋子的哄笑。
卫婵偷瞧了一眼朱慈焕,朱慈焕刚巧瞟到她这儿,两人目光一对,卫婵是害怕愧疚,朱慈焕是辛酸落泪,均无言别开头去。
建宁公主又附和道,“可不管是真是假,咱们是皇上的人,自然要时刻为皇上心存警惕,皇上您看如何发落这人?”
朱慈焕瑟瑟发抖,极力抑制着,却忍不住,他是出自本能地颤抖,因为恐惧,他简直不知道这个眉目柔和的小皇帝心里又在盘算着什么,他此生的终点又究竟是在哪里?
玄烨两手交握,懒洋洋倚靠在交椅一侧,脸色温和,却又是空白没有表情的,“抖成这样,八成是个骗子吧?”
建宁公主嗤笑一声,“看来是我和额驸过分紧张了1
玄烨冷冷说,“把他送去奉国寺,一辈子不准踏出一步。”
他第二次说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