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八翼城
京郊茗山,呼夏亭。
暮春时节山中气氛颇有些萧索,片片落花于地面翻转飞旋,委于尘土。枝头只有半绿还青的叶子静静生长,这个时节的叶子似乎也遮不住日光,只能任由它们将亭子内外都照的通透,失了雅兴。
亭中正有一老一少两人对弈,老者身量有些臃肿,双目却奕奕有神,他正笑眯眯地盯着棋盘,俨然一副安然弥勒佛的模样。对坐的消瘦青年却满面愁容,执着黑子犹豫了许久,最终将棋子往竹篓里一搁,转过身不再理会棋局。
“诶诶,怎么不下了。”老者好气又好笑,赶忙敲了几下棋盘:“眼见老夫要赢了,想耍赖不成?”
青年眺望着远处的风景:“老师您约我到这呼夏亭,原本也不是来下棋的。”
“不下棋做什么?”老者知道让青年接着下棋已是无望,只得开始一颗颗地收起棋子:“原本老夫这几个门生里,除了凝渊阁里那个,就你最知风雅。如今也不知怎么了,惟愿做浪荡江湖客的隋翼城竟也忧国忧民起来了。”
“沧海横流,泥沙俱下,清浊未分。”青年低声喃喃:“局势如此,教学生如何做的安稳这个江湖客呢?”
“云遮远山雾遮席,横斜钓竿风习习,哪分上下清浊,我自卧船和衣。”老者合上放棋子的竹篓:“这是你小子初入宋昌幕府的时候作的诗,老夫我现在还记得,你却抛诸脑后,挂心起清浊来了?”
青年冷冷地笑了一声:“是啊,也就是那首诗引来了位贵人,将我引荐到了老师您的门下。我不在意清浊的时候,想着即便我自诩清高,只要宋大公子看得上我,我也愿意为他鞍前马后。直至我看到那个痴傻的蠢货交足了银子,也能在宋昌身边捞个肥差的时候,我才明白我为什么要论浊清。”他的语气里带着戏谑和嘲讽:“宋氏不倒,无数出身寒微的士子便只能顶着风雪做刀笔吏,无数田舍翁和他的邻居只能易子而食。而我永远不会有出路,只能闲坐在小舟上望江兴叹。”
“这话多少还中听些”老者伸了个懒腰,挪动着身体到了青年身边:“此时若有人肯毅然入世,澄清玉宇,救社稷和生民与水火,也可算是功德一件了。”
“反正此人不会是我这个国子监主”青年自嘲的话尚未说完,忽然便看见了老者递给他的官凭文书,上面明晃晃盖着吏部的朱红印章,他瞪着眼睛诧异了半天,才忙不迭问道:“您准备出山了?”
“老夫要是出山,那个宋家竖子只怕要把老夫的皮都扒喽。”老者大笑不止:“那位贵人虽然如今身处南湖行宫,却不曾忘了你,好好做你的中书舍人罢,别忘了你曾说的话便可,老夫便在这里静待佳音。”
青年静静握着官凭,他脑中一会儿是那位贵人的面庞,一会儿又是武英殿前两班百官层层齐列的场景。他沉吟须臾,终于露出了微笑。
属于他隋鹤的天地画卷,已然缓缓展开。
这边的棋下得主宾尽欢,南湖行宫的棋局却是走入了死路,月白衣袍的男人搓着手苦思冥想了许久,终是摇了摇头,放下了黑子:“虽说南湖秀雅,静嫣阿姐这些年只怕也没有看过几眼,只忙着钻研古棋谱了罢。”
“一招下对,起死回生,一子落错,满盘皆输。”原本正凝神思索的华服女子也放下白子,笑容恬淡,她面容清妍,目光洗练,正是徽宁长公主雩静嫣:“棋下透了,事也就看明白了。如若不然,我也不会向阿暄举荐隋翼城。”
“当年同在老师门下时,我笑他无用,他说他正梳理羽毛,等着一飞冲天。但愿他此番真的梳理好了,能飞到武英殿上陛下的下首去。”
“那夷兰你呢?”雩静嫣盯着棋盘,神色微妙而从容:“辛尚书在吃酒时曾对我提起,论治国辅君的才干胸怀,你是胜翼城一筹的。如今他得了我的提携,你竟不眼红?”
“静嫣阿姐这便是说笑了。”男人支着下颌苦笑连连,又拣了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上:“我是乱臣贼子之后,陛下肯留我一命我已是感恩涕零,若再要加官进爵,岂非痴心妄想,不知好歹?”
“这话可不像是你这样的人说出来的。”雩静嫣意味深长地看了男人一眼:“现如今我大周最大的乱臣贼子正人模狗样地站在朝堂上,你入仕不仅仅是为了得功名利禄余荫后人,还是为了社稷黎庶,君臣之纲。再不济阿暄好歹也对你有恩,此刻你也该还报了。”
“阿姐我”
“你不必说了,我知道此刻你缺一个时机。”雩静嫣堪堪落子,语气里大有决绝之意,全然不给男人申辩的机会:“此事不远,等翼城能在我弟弟面前说上话了,自不会忘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