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锥心
楚秋水还记得她动用绝杀阵时的那个场景。
赤红的凤凰火仿佛深海怒浪, 铺天盖地般朝她涌来。
她看到无数的凤凰木倒塌、碎裂、融化,也看到除那掉在池底的半截乱琼断剑外,所有的东西尽数化为虚无, 半点齑粉都没留下。
包括她动用的那些法器。
于是她在躲避反扑过来的凤凰火时, 趁乱用身上的法衣悄悄感应过, 确定在凤凰火的侵蚀下,妖池里真的再没有任何的灵力波动, 她才敢往乱琼断剑上撞。
所以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比她伤势更重的凝碧, 竟还能在她撞剑之时,留下这等后招。
留下这颗凤凰石!
若非有凤凰石,她一介凡人之躯,决计无法成为绝杀阵的阵眼。
有了凤凰石, 就有了凤凰气息,才能不被凤凰火海抵触,从而与整个妖池融为一体, 令所有的凤凰火为自己所用。
这颗凤凰石如此重要, 她连昏迷时都心心念念,想醒来后定要尽快毁掉凤凰石,这样她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谁都不能指控凝碧道君的伤出自她手。
谁知醒来后,没等她找机会独处, 北微的突然到来,打乱了她的计划。
不过还好,北微说凝碧死了。
原本她是很高兴的。
可当她好不容易能够独处,她搜遍全身,连被换下来的血衣也翻来覆去摸索了不知多久, 却仍然没找到凤凰石时,她突然就有点慌了。
接着就是乌致说明日已经到了。
再接着,她跪在这里,看凝碧的师兄取出那颗她再熟悉不过的凤凰石。
这个时候,分明该立即想办法的,楚秋水却不合时宜地记起,彼时凝碧说她有后招,可如今看来,凝碧也留了后招。
真不愧是乌致喜欢的人啊。
楚秋水想着,尽力平复有些紊乱的心跳,然后低下头,小声回答:“不是我的。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独孤杀道:“你当真不知道?”
因是跪地的姿势,楚秋水只有抬起头才能看到其余
人的反应。此刻她看不到独孤杀的表情,只能凭借他的语气来猜测他的想法,他是信还是不信。
他敢拿出凤凰石质问她,他肯定是不信的。
“我真的不知道,”楚秋水声音更小了,“那应当是修士才会有的宝物吧?我只是个凡人,我怎么会有这种贵重的东西?”
“凡人。”
独孤杀不知何意地重复了遍。
听出他语气与刚才不同,楚秋水没敢应声。
她下意识想要找什么东西握在手里,却忽然记起狄副堂主说过的话,她动动手指,终究没碰裙子。
然后便听独孤杀道:“你刚才想了那么久,就编出这么个理由……你是凡人?”
他笑了声。
笑声冰冷至极,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嘲讽之意。
楚秋水又想碰裙子了。
她想再说些什么,眼角余光就瞥见独孤杀手中灵光一闪,那毫无动静的凤凰石忽的冒出股灼灼的赤光来。
赤光围绕着凤凰石转了圈后,缓缓升高,于执法堂上空化出一道身影。
那身影着青衣仗长剑,看得在场众人无不惊呼出声。
“是凝碧道君!”
当即便有弟子弯腰行礼,却被告知那并非真的凝碧道君,只是留在凤凰石中的半抹灵识所幻化出来的虚影。
听说凝碧道君的魂灯都碎得拼不起来。
她是真的陨落了。
弟子们愕然。
楚秋水更是愕然。
原来,凤凰石不是凝碧最终的后招,这不知何时留在了凤凰石里的半抹灵识才是?
心跳再度变得紊乱,楚秋水情不自禁仰起头,以便更清楚地观察那道虚影。
青衣、长剑——
这是凝碧受伤之前的模样。
可在她撞上乱琼断剑前,凝碧根本没近过她身!
正当楚秋水飞快回忆昨日在妖池的经历,空中那道虚影开始有所动作了。
定睛细看,虚影握着长剑的右手没动,掌心朝下,仿佛在按压着什么的左手则五指收拢,捏了个诀。
诚如楚秋水所说,她是
个凡人,她根本看不懂那手势是何意。
她只能茫然又忐忑地听周围修士惊声道:“是溯源术!”
溯源,意为寻求本源。
楚秋水有些明白了。
这溯源术,莫非就像那些能够记录声音的海螺,能记录从施术开始,到施术结束,期间施术人所经历的种种事迹?
心跳彻底乱了。
楚秋水屏息着听周围修士的话语。
“凝碧道君竟留下这等后手?”
“想是早早对那楚姑娘生出防备之心,便提前留了一手吧。”
修士们说着,不约而同地于眼前覆上灵力,好将溯源出来的过往看得更清楚。
趴在地上半死不活的楚歌峰弟子也撑开眼皮,努力去看那道虚影。
乌致同样抬首。
于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直让楚秋水恨不能当场死去。
只见空中虚影施展出溯源术后,整个执法堂立时便陷入赤红的火海之中,正是北域妖池。
妖池里,盛开着凤凰花的凤凰木下,拂珠一手握着完整的乱琼剑,另一手于被压制得安静不少的凤凰火上,借着身体的遮挡,悄然捏诀。
而在拂珠的不远处,满身法器的楚秋水正把玩着小瑶琴,说些不知道该怎么进来、想不出犯了什么过之类的话。
这一幕当真溯源得清晰极了。
至少没有灵力的楚秋水都看得恍然,原来早在她进妖池找到凝碧之时,凝碧就已经留下这个后招了。
她根本没赢。
她输得不冤。
楚秋水僵硬地垂下头,再不敢看溯源。
只能听得那溯源里,她说不如你别回万音宗了,她说她取了个新名字叫绝杀阵。
明明只是溯源,种种景象全是那半抹灵识幻化出来的,楚秋水却觉得仿佛回到昨日,不过这次她身上再没有法衣的庇护,她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凤凰火那可怕的温度,也终于听到凝碧屈指叩击断剑时的那一道音。
“当。”
随着这道音的响起,赤红的火浪刚折回反扑,便骤然消失在执法堂内,溯源结束。
满堂
皆静。
无人说话,全在震惊于楚秋水竟能以凡人之躯动用那等声势浩大的阵法,也震惊凝碧道君竟也是懂乐音之道的。
只一音,就强夺了阵法的操控权。
谁能不感叹一句惊艳?
又谁能不惋惜,假若凝碧道君没走剑道,以她那一音所显露出来的境界,她在音道之上的造诣必能举世瞩目。
至于楚歌峰弟子,则全然失语。
他们仍沉浸在楚秋水那些言行所来的莫大震惊中,思绪混乱得完全缓不过来。
这时,狄副堂主出声了。
他道:“看完凝碧道君的溯源,诸位不妨再看看我的。”
说完挥袖,空中多出面水镜,水镜上呈现出来的赫然是妖池里,楚秋水主动往乱琼断剑撞去的那一幕。
这一幕同样清晰。
只是不同于刚才无人说话,这次哗然迭起,楚歌峰弟子更是瞪大了眼,面庞呆滞。
原来所谓的凝碧道君害了楚姑娘,竟是这种害法?
楚歌峰弟子怔怔地看向楚秋水。
原来她是这样的人。
他们竟从未看清过她。
乌致也转首看她。
良久,他道:“这就是你为什么不肯说凝碧因何伤你。”
楚秋水没接话。
她身体无可抑制地不停颤抖,面色惨白,目光僵直,眼泪不知何时流了满脸。
换作往常,她这般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早要有人上前嘘寒问暖。
可如今,连楚歌峰弟子看她的眼神,都仿佛在看个毫无人性的杀人狂魔,他们半是难以置信,半是毛骨悚然。
他们谁都没想到,在他们面前柔弱良善的少女,在凝碧道君面前却是另一个模样。
两面三刀、口蜜腹剑、人面兽心。
可笑他们坚信她伪装出来的样子,听信了她满嘴的谎话,以致于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最后落得每人挨了一百鞭笞,还要被逐出宗门,永生镇守恶鬼窟的下场。
她竟害他们至此!
楚歌峰弟子一时想要怒骂,更想上前去将罪魁祸首碎尸万段,却也只
能拖着重伤的躯体伏趴在原地,从喉间发出凄厉的嘶吼。
不得好死!
她不得好死!
似乎听懂这嘶吼声,楚秋水身体抖得更厉害了,眼泪几乎流成河。
狗咬狗。
看完这场大戏的独孤杀这么想。
所有的证据全摆在明面上,独孤杀再度开口。
他道:“说来楚姑娘到我万音宗,前后不过数月,扯着凌云九剑的大旗狐假虎威,不但令我师妹成了笑话,还诱得楚歌峰这么多弟子唯你马首是瞻,不顾门规戒律,犯下诸多错事。
“昨日在北域妖池,你更是亲自对我师妹下手,以身作饵陷害我师妹。狄副堂主明明亲眼见到你陷害之举,告诫了楚歌峰弟子不可妄言,他们却仍不分青红皂白,瞎了眼般一个劲儿地将脏水往我师妹身上泼,让她死了都不得安息。
“楚姑娘,我且问你,我师妹可是以前曾害过你,你竟对她有如此杀心?”
长长一番话说完,堂内重新陷入沉寂。
唯楚歌峰弟子仍不断发出嘶吼。
回想过去数月里,楚秋水与凝碧道君的相处,楚歌峰弟子看着楚秋水的目光恨不能食其肉啖其血,眼睛通红得几欲要淌出血来。
是了。
打从楚秋水来万音宗那日起,到昨日他们陪同楚秋水去往北域,纵使凝碧道君被伤得再深,她也从未害过楚秋水。
反而是楚秋水不断作妖,挑拨他们与凝碧道君离心。
可恨之极!
罪该万死!
这时,上座的景吾道了句:“连凡间的稚童学《三字经》,都知道‘人之初,性本善’,可眼前这位楚姑娘的性,似乎生来便是不善的。”
有景吾打头,在场众人立时爆发开来。
“景吾掌教言之有理,此人当真是坏到骨子里!”
“看着是人如其名,不想心竟能这样脏。”
“简直祸害!”
“……”
千夫所指。
楚秋水如遭雷劈。
她张张嘴,意欲反驳,然开开合合数下,她半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她
竟是被吓到失声。
身体颤抖到极致,便不再颤抖,忽而楚秋水眼睛一闭,整个人就此昏倒在地。
无人扶她。
离她近的楚歌峰弟子甚至伸长手臂,想要抓她,指尖重重刮蹭过地面,在她袖口留下刺目血迹。
独孤杀漠然看着。
就是这样一个无用之人,竟能害他师妹。
而真正害死他师妹的……
毫无停顿的,独孤杀即刻将矛头转向乌致。
“我师妹死前,最后见的人是你,”独孤杀逼问道,“她受了那么重的伤,找你是为求救,你为何不救她?你为何要嫌她身上的血脏了你洞府,朝她打了一掌?”
说到这里,独孤杀又笑了。
“想来乌致尊者并不知,若非你那一掌,我师妹其实还是有救的。”
“你那一掌,才是她真正的催命符。”
乌致不语。
只昨日朝凝碧挥出一掌的那只手,突然不受控制般,疼得厉害。
就是这只手,杀死了凝碧。
而独孤杀还没停。
他继续逼问道:“自定下婚约那日起,我师妹陪伴你百年,为你任劳任怨做牛做马,为你赴汤蹈火出生入死,到头来,还死在你手里……她这辈子做什么都是为你,连命也给你了,你对她予取予求得,可还安心?”
此言锥心。
然更锥心的还在后头。
“乌致尊者还记不记得我师妹送你的那把琴?那是她剖了琵琶骨,取了心头血,花二十年之久才做成的,只愿助你修成剑胆琴心,好教你踏足仙途无后顾之忧。可你转手要她送给楚姑娘。”
说完这么一番,独孤杀凝视着乌致,目光如刀,话语也如刀。
那刀刀捅进乌致心口,乌致面色逐渐变得苍白。
琵琶骨,心头血?
他竟不知,他竟不知……
独孤杀语气忽然有些怜悯,却不知是对谁的。
他道:“我师妹能为你做的全做了,不能做的也都做了,可你记得多少?你怕是连她本名都已经忘了吧。”
乌致下意识道:“她不就叫凝…
…”
凝,凝什么?
凝碧?这是她的道号。
她本名……
乌致面上再无一丝血色。
独孤杀见状,毫不意外地点头:“你果然早忘了。
“得知师妹死在你手里后,我这两日想了又想,发现一件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的趣事。
“那就是倘若没有我师妹这百年的亲力亲为,让你乌致大小诸事皆不必费心,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你乌致能有如今的成就,渡劫尊者,高高在上?”
独孤杀靠近过去,以附耳的姿态对乌致道:“你吸她的血,吸得很痛快吧?”
乌致耳畔陡的轰鸣一片。
在昨日听闻凝碧死时,便隐隐有些波动的道心,此时终于猛烈震动起来,翻江倒海。
良久,他开口,音色沙哑:“我……”
我什么,他没能说得出口。
他竟不知该如何解释。
独孤杀便问:“你什么,你想说你没吸我师妹的血,你没受过她一分一毫的好?乌致,我不知你有没有良心,我且问你,若昨日向你求救的不是我师妹,而是个普普通通的同门,从没为你做过任何事的同门,你会救吗?”
“……我只是不想见她,并非故意逼走她,”乌致沙哑道,“不然……”
“不然怎样?”独孤杀讽道,“你会救她,会给她疗伤?你不会。你只会向她要凤凰木,好给你的楚姑娘用上。”
独孤杀简直是在陈述事实。
于是耳畔轰鸣更响,乌致沉默着,沉默着,须臾化出把利刃来,砍断了杀死凝碧的那只手。
作者有话要说: 不敢更太晚,写完这些就赶紧发上来,我争取尽快恢复以前的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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