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吃醋
其实不止最上首的乌致听见了那女修的话,在场但凡有修为傍身的,基本全听到了。
只一瞬,正谈笑风生的修士们不约而同地停止交谈。离得近的更是下意识看了眼那女修,又看了眼拾阶而上的拂珠,便匆匆移开目光,佯装饮酒。
偌大场地变得安静不少,唯身着霓裳的婢女们犹在轻歌曼舞,酒香弥漫间,薄纱飘逸如烟。
酒是赤霞酒,东海蓬莱特有的灵酒。
想要酿成这种灵酒,少不了最为重要的赤霞露。须得是树龄百年以上的赤霞木,将其树枝在晚霞漫天时滴落的露水收集起来,以灵力反复淬炼,再埋于赤霞木下封存数年,封得色泽赤红如晚霞,方能用作酿酒。
以往楚歌峰开宴,是没用过赤霞酒的。
今日不知为何竟拿赤霞酒来待客,修士们认真品味,耳朵却齐齐竖起,想听凝碧道君是何反应。
而那女修还在继续说着。
“凝碧道君不过仗着她与乌致尊者是同门,抬头不见低头见,乌致尊者避不开她,才默许她死皮赖脸地纠缠。换作我是乌致尊者,别说默许了,我早将凝碧道君有多远赶多……凝碧道君?1
更难听的话尚未出口,终于望见走过来的拂珠,说到兴头上的女修面色瞬间变得惊惶。
瞟到那把乱琼剑没像别的剑修那般在进入楚歌峰前便收起,而是明晃晃地被握在手中,其上赤殷色泽比酒盏里的赤霞酒还要更浓郁三分,女修面色更加难看。
她之所以敢当着众人的面说凝碧道君的坏话,无非是因为对方还没来。
可只要对方来了,她是万万不敢去招惹的。
她绝不想再领教一次乱琼剑意。
记起在乱琼剑下屡战屡败的惨痛经历,女修慌乱起身,边给拂珠见礼,边心惊胆战地道:“见过凝碧道君。”
拂珠此时已走到她近处,见状顺势止步。
女修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便听拂珠道:“你刚才说的……”
女修哪敢等拂珠说完。
她急急插话:“我刚才是在发疯!我脑子离家出走了我胡说八道!凝碧道君与乌致尊者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还有下下辈子都没见过这么般配的1
说到这儿,她喘了口气,正待继续夸下去,就听拂珠不紧不慢地说完:“……很对。”
对什么?
女修愕然抬头。
周围伸长耳朵的修士们也纷纷面露惊愕。
他们放下酒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确定他们没有集体出现幻听,神情不由更加怪异。
多日不见,被骂那么难听,凝碧道君不仅没动手,反而还赞同地说很对?
她这是想开了,还是看透了?
修士们看向拂珠,就见拂珠已重新举步,没再理会那女修。她一袭青衣既雅且淡,眉眼也是淡的,颇有种云卷云舒之意。
连同那把乱琼剑也安安静静,丝毫没有要出鞘的迹象。
修士们没忍住,暗中传音窃窃私语。
“我观今日凝碧道君,竟似已看破红尘?”
“怕不是被乌致尊者伤了心。”
“肯定是因为那个凡人。过去哪次不是凝碧道君迎客,今次竟是乌致尊者的琴侍带着那凡人迎客,还将这地儿整得花里胡哨的,半点儿仙气都没。我刚到的时候还以为走错了,差点没出了万音宗的山门。”
“我也是。”
“亦然。”
“百年痴心,终不敌青梅竹马。可叹,可叹。”
“所以凝碧道君快和乌致尊者闹掰了?”
“闹掰了好啊!乌致那厮白白占着近水楼台这么多年不说,反将皎月推远,简直有病!我现在就等真正闹掰的那日,必是我与凝碧道君喜结连理之时。”
“嚯,你可真敢做梦,明明是我与凝碧道君结为道侣1
“慎言!当心乌致尊者在听。”
“说得是。嘘,嘘。”
传音到此为止。
有年轻的修士面皮薄,偷偷觑了眼上首的乌致,又觑了眼已经落座的拂珠,装模作样地咳了声,方继续品酒,浑然什么都没发生过。
完全不知这些修士个个瞧着皆是端方君子,实则背地里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敢说,拂珠挥手屏退想要为她斟酒的婢女,她自己来。
酒壶是白玉制的,玲珑剔透,隐可见其中荡漾的红。
美人挽袖,素手皓腕,简简单单的斟酒被生生斟出一股子韵味。
年轻的修士们无不看得面皮发红,心跳失序,离她仅隔着楚秋水的乌致也终于将目光投射过来。
以往只消轻轻一瞥,拂珠必然会予以回应。
可今日,她自顾自地斟酒,直至斟满了,她举起酒盏置于鼻端轻嗅,从头到尾都没给乌致半个眼神。
她跟以前不一样了。
没得到回应,乌致收回目光。
他垂眸看着案上空空如也的酒盏,以前都是她为他斟酒。
她说每种酒各有各的特性,有的酒讲究饮法,有的酒讲究时辰,如果乱了特性,喝起来就没多少滋味。为此,她专门往凡间跑了几趟,还去请教擅于品酒的修士,将能学的都学了后,她笑吟吟地给他斟酒,说以后喝酒,她一个人就能给他撑场子。
“我会很多的,”她对他说,“你别总是带素和出去。不如带我,我比素和有用多了。”
——她以前常吃素和的醋。
如今倒不怎么在意素和,反倒在意起秋水。
记起先前在越女峰上,她那句楚秋水呢,乌致再不看空酒盏,道:“素和。”
素和问柳依言近前:“主人有何吩咐?”
乌致道:“将那人逐出楚歌峰。”
那人?
适才那个骂凝碧道君的女修?
不知想到什么,素和问柳心下陡然掀起惊涛骇浪,端庄肃穆的表情都险些没能绷祝不过很快,她应了声是,提着壶酒悄然走下台阶,去找那名女修。
素和问柳这一走,楚秋水同乌致说了句,得到应允,便小心翼翼唤道:“凝碧姐姐。”
拂珠循声侧首。
按说以拂珠这个角度,她完全能与乌致对视。
可很显然,拂珠只定定地看楚秋水。那等专注,好像她除了楚秋水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许是有些受不住这种目光,楚秋水往乌致那边靠了靠,却没能挨上。她只好停下来,道:“凝碧姐姐,我有事想同你说。”
拂珠仍只看着她:“楚姑娘有话请讲。”
楚秋水遂起身,离开乌致的桌案,到拂珠身边坐下。
拂珠没动。
楚秋水再往她耳边凑了凑,方小声道:“刚才那位说你的姐姐,她其实,她没有接到你发的帖子。”
拂珠当然清楚那女修没帖子。
她傻了才会把情敌兼手下败将请到自己跟前。
楚秋水道:“本来我看她没有帖子,不想让她进来,是素和姐姐说来者皆是客,允她进来……是我不好,没能拦着素和姐姐。”说着说着,泪盈于睫,俨然自责得很,却又仿佛意有所指,“早知那位姐姐不是什么好人,我拼死也要拦祝”
拂珠没说话。
刚办完乌致吩咐的事,走到拂珠案边的素和问柳闻言,则惊出一身冷汗。
当下也不及想楚秋水怎么突然出卖自己,素和问柳忙上前两步,朝拂珠重重拜下:“凝碧道君明鉴,当时来客太多,我没留意都是谁没拿帖子,我……”
尚未辩解完,就见拂珠抬了抬手。
素和问柳吓得一闭眼。
“你什么,继续,”拂珠说话声传入素和问柳耳中,竟有些不甚在意的懒散,“你没留意,然后呢?”
然、然后?
素和问柳听得浑身一激灵,又被吓了一跳。
她猛地睁眼,入目是拂珠单手支颐,形容悠闲。另只手则持着根玉箸,有一搭没一搭地往酒盏里点赤红的酒液。
待得沾饱了酒液,玉箸一转,晶莹的红点在那唇上,不及滴落,便被轻轻抿入口中。
玉软花柔,活色生香。
饶是老早便看惯了拂珠容颜的素和问柳,此刻见到这么一幕,也不禁怔祝
至于那些一直偷偷窥视着这边的修士更是呛酒的呛酒,咳嗽的咳嗽。他们失态的同时,心中忽然生出种明悟。
凝碧道君这是真的要和乌致闹掰了吧!
以往有乌致在时,她哪里会是这般模样?
“今日的凝碧道君……甚美。”
忽的有人悄声说出这么一句传音,听到的修士皆暗暗点头,的确甚美。
再看过去,那甚美的道君尝到赤霞酒的滋味,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开封有些早了。
尝过味道,拂珠放下玉箸,对素和问柳道:“怎么不说了?”
素和问柳堪堪回神:“……我,我没留意没带帖子的都是谁,只道既是来赴宴,少不得有千里迢迢太过疲惫的,就将来客全迎入楚歌峰,好叫诸位早些歇息。我万万没有故意迎错人的心思。”
说完这么一番话,素和问柳彻底清醒。
她强行将目光从拂珠脸上转到乱琼剑上,盯着那赤殷再拜了拜:“素和所言句句属实,还望凝碧道君海涵。”
拂珠听罢,道:“不怪你,起来吧。”
这六个字仿若天籁。
有那么一瞬间,素和问柳简直受宠若惊。
纵使是被主人惹怒了,也能说拔剑就拔剑的凝碧道君,就这么轻飘飘地放过她了?
直至回到乌致身后侍立,素和问柳仍觉不太真实,有如身处梦中。
旁观事态发展的修士们更是连佯装饮酒都装不出了。
今日的凝碧道君,不仅甚美,还十分和善大度!
太阳不会打西边出来了吧?
当即便有人真的仰头找太阳在哪,场面一度十分滑稽。然拂珠自忖此次宴会与自己没多大干系,此地是歌舞升平还是群魔乱舞,皆与她无关,便问楚秋水:“楚姑娘可还有事要说?”
“没有了,凝碧姐姐。”
看出拂珠没有留自己继续说话的意思,楚秋水很有眼色地起身,坐回乌致身边。
乌致此时正在斟酒。
斟满了,他同样没喝,只突然道:“以后宴席不必有酒。”
听出这话不是给自己说的,素和问柳看了眼拂珠,道:“主人,这是为何?”
乌致道:“灵酒太补,秋水身子弱,喝不得。”
所以为着当年一句随口之言,凝碧道君亲手接的赤霞露,亲自酿成的赤霞酒,主人就尝也不尝一口?
素和问柳忍不住又看了眼拂珠。
拂珠姿势没变,神色淡淡,没听到似的。
而大约是被拂珠那以箸尝酒给激起了好奇心,楚秋水这时道:“乌致哥哥,我想尝尝。”
乌致道:“你不能尝。”
楚秋水道:“就一口嘛,一小口,这么小的一口。”说着比出个一点点的手势,“我长这么大,都还不知道酒是什么味道。”
乌致到底还是让楚秋水尝了。
楚秋水道谢,眉开眼笑地接过酒盏。
她先轻嗅了嗅,说句好香,才慢慢啜饮那被乌致倒得只剩薄薄一层能盖住盏底的酒液。
与想象中的味道不同,这赤霞酒竟有些甘甜。
楚秋水再小啜了点,正待含住细品,就觉更多的甜意涌出,呼吸也不畅了。手中酒盏砰地坠地,她捉住乌致袖子,喃喃喊了句难受,便身子一颤,吐出口血来。
乌致豁然转头看向拂珠。
“你下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