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夜风如诉,拂过漫漫山岗,风中有草木的香气,抚过脸侧幽凉幽凉,呼吸间是林野间独有的纯净。炎夏本该燥热,经这山风一吹,便只余清爽。
夜色中的青云山静静伫立着,向上极高,直入云雾之中;四方又连绵极远,只在天际划出一道隐约的轮廓。走在这落凤坡上只觉绿树葱茏,仰头能见满天星月,却望不见这山的尽头。
宁和立在一处崖边大石上负手远眺,任长风将一身衣袍吹得簌簌翻飞,唇边带笑,轻声自语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埃”
天上明月高悬抬手可拥,四方群山寥廓倾身可揽,待在洞中关了月余的宁和此刻只觉心旷神怡,胸中激荡几欲仰头啸歌以抒发一番。
但她到底是忍住了。夜色静美,怎好出声惊扰?
于是宁和只是迎着风长舒一口气,仰头静静凝望着满天星斗,不知过了多久,双目缓缓闭合。恍然间,只觉头顶月华明明有如潺潺之水自九天流泻而下,耳畔似听见群山低语,于静谧中有声、于幽暗中见广博,虫鸣风吟皆悦耳,天空深蓝,物我两忘。
长夜寂寂,月光穿过云层洒落树梢。原本立在石上的宁和不知何时盘腿坐了下来,通身在这月光的照耀下竟慢慢地腾起了一层淡淡的柔和银白光影,星星点点、萦绕不散。宁和坐在光中,眉目祥宁,有若玉人。
宁和自己只记得仿佛是恍了个神,然后心中微动,再睁眼时,就见天际已隐隐可见一线鱼肚般的亮白。当即一惊,赶忙起身从石上跳下来,匆匆朝寒洞方向赶去。
这夜是金煌真人告知她可以子夜离洞后的第三天。前两夜宁和还谨慎着,只在洞口边上走走。偏偏今日被山间夜色所迷,一不小心走远了些,不知何故竟耽搁至此,得赶紧回去才好。
宁和只顾快步疾赶,未曾察觉自己到周身那层银白光影还未散去,一路绕着她、将她托起,倒好似乘风驾雾一般。
闷头走了一阵,宁和抬眼一望,见前头一道熟悉小坡,记起翻过坡去再过半里不到就是洞口,顿时心中一喜。正待走去,却忽听风中传来隐约话语之声。
先是个女子,声调娇柔得很:“琛郎,你可真是没用。你是金虚门长老之徒,大名鼎鼎的雷火少君,我不过要你为我找处寒洞,怎也找不来?我看呀,你就是不愿帮我,不想见我好1
后有个男声接口,低低地解释道:“不是不帮你,落凤坡寒洞虽多,却良莠不齐,又分属四门,便是换做师父出面,也顶多划出一二间来……你且等上一等。”
说话二人远远的在前头,且声音分明不大,却不知是何缘故,叫宁和听来清晰得就如响同在耳畔一般。她顿住脚步,无意窥探,却又急着要往前方赶路,一时有些进退两难。
这时,又听那女声回道:“前日你便说等,昨日又说等,今日还要我等。琛郎啊,就算我等得,我腹中孩儿可也等不得呀1
说到最后一句时,语调已然是幽怨可怜,如泣如诉的,听得宁和耳根一阵发麻。
“媞微1男声稍稍提高了些,满是无奈:“你总这般胡言乱语……于你名声也不好。”
“哼,名声?我沈媞微何时有过什么名声。倒是你呀,琛郎,你的名声,如今才可真是坏透了呀。”那女声嬉笑着道,“也不知道日后你若回去,你那未婚道侣还肯要你不要?”
“你既也知道坏我名声,为何还非要如此行事。”男声道:“阿追性子急,这回定得恨透我了。还有师父,也被我累得颜面尽失,必要大发雷霆……唉,可如何是好。”
女声似是被这话惹恼,再开口时隐隐有几分阴恻恻的:“阿追?叫得倒是好亲热呀。你莫忘了,那好阿追可是刺了我一剑。若非她,我也不必在这儿苦寻甚么寒洞1
男声顿时软了下来:“……唉,此事是阿追冲动,我也有错。媞微,你且勿恼,我尽快为你寻得一处寒洞便是。”
宁和先是踟蹰之际猝不及防听了两句,随即渐渐发觉不对,便停下来驻足听了听内容。媞微,琛郎,阿追……这、这莫不是正叫自己撞上了周兄他们?也实在太巧了些!
宁和正思索着,那边二人不知做了些什么,只听女声又发作道:“哼!颜面?你若想要颜面,便早该将青云令给我!你不给我,我才自己想法子来拿。琛郎,我可是为你才受的伤呀!果然天下男儿皆是负心薄情,只可怜了我,如今不仅虫儿没了,命也险些叫你那小情儿给夺去1
男声分辩:“我说了,那令是为门中夺的,我做不得主。再说,如今我不也已给你了。既已如此,就莫提了,唉……”
女声哼了声:“这可不是你给的,是我自己要来的。”
“你……”男声叹道:“你呀1
他二人一言一句的,叫宁和听得有些尴尬。看了眼天色,犹豫片刻,到底是试着开口扬声道:“前方……前方可是周叔才周兄?”
前头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稍顷,只听劲风扑面,一道红影倏忽掠至眼前。宁和还没来得及开口,迎面便有根红绸唰地甩了过来,灵蛇一般,眨眼间就将她给捆了个结实。
宁和:“………”
红绸一紧,将她扯得踉跄了一下。绸带另一端握在来人手中,但见一袭明红石榴裙,腰饰金白、靛蓝二色彩羽,头戴银花钗,钗下缀着串串碧玉珠,行动间当啷作响,甚是引人注目。
宁和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那珠串上停了停,才转头了对上这女子。第一眼看到那张脸,绕是宁和是副女儿身,也没忍住一下子晃了晃神。
无它,只因这容颜实在过分艳丽。正所谓:“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
乌发浓眉、高鼻深目,不似汉人长相。一双深绿双眸浓至若黑,黑中又隐隐带着抹翠色,眸光湛湛,稍盯片刻便叫人生出头昏眼晕之感。肤极白,唇极红,颈间大片雪素无一装饰——这女子站在朦胧夜色尚未褪去的山间,就如同忽往水墨画之中涂了笔浓烈色彩,直叫人移不开眼去。
她冲过来将宁和捆住,倒也没做出别的动作,只捏着绸子问道:“你是谁?哪个门派的?”
她有些狐疑,眼睛上下扫着宁和,眸光转了转,忽露出个笑来,娇声道:“呀,奇了,我竟嗅不出你是个什么路数。难不成今个儿倒霉,撞了个硬茬子?”
话音未落,又听一阵急促脚步传来。却是方才说话中的那男子匆匆赶到了,身上穿着件金纹蓝衣,似有伤,走起来有些一瘸一拐的:“媞微,是谁——你!你……”
男子正要与这红裙女子说些什么,一抬头看清宁和模样,顿时呆立当常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不敢置信地道:“宁和——你是,你是宁妹?1
宁和被绸子缠着,动弹不得,心中无奈,又有些感慨,叹道:“二十年未见了,周兄,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