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最初的光亮(2))
09
那时候一到夏天,特别容易停电。
家家常备着蜡烛和手电筒,哪怕是没有的,楼上楼下一声招呼,就有别家大人或小孩送过来。
那晚灯光骤然熄灭,我翻出蜡烛撒开脚丫往门外跑。经过余礼家门口,里面黑灯瞎火的,遂进去瞅上一眼。
他家搬来没多久,不晓得会停电。
当时余礼有点奇怪,我点燃支蜡烛想给他,他只是盯着,眼睛一眨不眨的,手伸到一半,停住不动了。
拿远些视线跟着走,给他又不接。
——奇奇怪怪的。
本来我就是要去找我爸妈,这下干脆拉上他:余阿姨余叔叔也在操场散步。
很常见的事,没什么特别的,除了刚出门撞见匆匆赶回来的余阿姨。
所以原先我没想写它。
最近晚上事不多,和余礼一起看我从前的日记本。看到某天的内容,我说他那时真的冷淡啊,看我多伤心(伤心的少吃半碗饭)。
他拍了拍我的头:“你不是一直好奇我为什么对你转变态度吗。”
我摸不着头绪:“为什么?”
“蜡烛。”
“啥蜡烛?”
捋明白前因后果,我大吃一惊:“我从前拿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收拢你,居然没比过一支蜡烛?”
他认真地说:“比不过。”
他挑食,有夜盲。
我拿着蜡烛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就像一个盲人,见到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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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动之余,我又不敢动。
罪过大了这是
我居然拖着一个天一黑就变小瞎子的家伙,天天晚上在校园里溜达!
还不止一次晚上十点多突然想写作业,软磨硬泡地拽上他去教学楼,翻窗进教室拿练习册。
我懊恼道:“晚上看不见,你可以拒绝啊。”
他反问:“我拒绝有用?一样拽上就走。”
我更愧疚了,“”
“不是全黑就没关系,不挑食后就慢慢好了。而且,”他有些怀念,“你那时不还把我当弟弟带么,小雷锋?”
那时一停电,大人小孩全往屋外走。
夏夜里,微风习习,蝉鸣阵阵,星辰满天。
大人在操场上散步话家常,还有一群小孩人手一条棒冰,在废弃的旧图书馆里打着手电筒玩探险、躲猫猫,踩着双拖鞋追着小猫跑。
余礼初来乍到,他那性格在一众身兼洪荒之力的‘泥石流’中简直是清流。
但是自从我数次成功地把他忽悠出来,总结出经验的泥石流们便各种吃喝玩乐甚至去秘密基地商议如何搞事情都要捎上他。
问:怎么忽悠出来的?
答曰:和他爸妈通个气,然后趁着余礼进家门前直接拖走,就完事了。
受余阿姨托付,我责任感爆棚地担负起某人的看护重任。
然而想到后来某人的那些恶劣行径,那些年就不该带着他去兜利是。
“弟弟不至于,我绝对是把你当孙子带了。”我说。
余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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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的简短对话一则。
余先生说那时的他很难适应新环境,人事物全是陌生的。没遇见我的话,要花费数倍的时间,才能适应。
我说:“那几个熊大哥都很开朗外向啊,没有我也总有个能带的动你的。”
他说:“或许吧,可偏偏就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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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小朋友某些反射弧有些长,延迟高。有些感兴趣的东西第一时间不拿,等他终于确认心意,黄花菜都凉了。
那时中秋之类的节日是‘大家’的节日。十几户人家聚在操场,中秋烧烤、赏月,元旦晚会,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有年中秋我领来纸灯笼,第一个让余礼挑,他偏不要。
等他再来,精致些的早让人挑完了,剩几个皱巴巴的无人问津。
我多有先见之明啊,特意藏了个最好看的给他。
否则,这最靓的仔就要拿着最丑的灯笼庆祝团圆佳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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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后来还有一次停电。
我和余礼的生日按公历算隔小半个月,按农历算却是相邻的两天。他前我后,两家经常凑一块过。
农历我向来算不明白,过得多了,傻傻地以为是同一天。
就在我以为的六年级生日那天,我弟那小崽子生病几天不见好,我爸一下班就赶回去带他上医院。
失落完了,委屈完了,生气完了,好了:鞋柜上发现我爸留给我的十块钱。
但生日礼物哪有隔天再送的道理。
我拎着给某人的礼物从楼梯扶手帅气滑下,pose摆到一半停电了。
去小卖部买蜡烛时,我莫名地开始思考余礼来买蜡烛的可能性,还在想要是他出来了,我就不用专门跑一趟。
结果从小卖部出来还真遇见了他。
我想这么巧:“你也来买蜡烛?”
余礼模棱两可:“是吧。”
那不成,最后的几支在我衣袋里。
这儿停电大都在夏天,冬天极少停。店里没存货,老板四处翻才找出两支半。
他象征性地拿了那断掉的半支,情绪不高的样子。
过生日不快乐,肯定不寻常。
别的不敢说,对我来说,观察这小朋友高不高兴,比小数混合运算简单。
兜里揣着我爸给的十元巨款,我说话特别有底气:“想吃啥随便拿,今天我请客。”
余礼不领情:“我妈喊你去吃蛋糕。”
“啊?能不能不去啊?”
他:“为什么?”
我连忙解释:“我想吃,但吃不下。”
刚刚小卖部老板娘乐呵呵地说冰柜里的双皮奶随便吃,小料随便加,横竖这电一时半会来不了,卖不出去也得扔。
花了两块钱,吃了满满两大杯。
“随你。”余礼把手里礼物袋给我,“生日快乐。”
我礼尚往来,“生日快乐!”
急着出门,找了张尚且算干净的塑料书皮草草包着,很没神秘感。
但这个礼物他肯定喜欢。
那书至今还在我们家书架上摆着。
那本《宇宙未解之谜》,上个月学校办书展,好几次遇到他都在拿着看。犹犹豫豫的,想要又没有买的打算。
我正愁想不到送他什么,趁他不注意就买走了。(他想着书展结束前来多看几页,没找着,据说心念了蛮久的)
后来余礼并没有急着回去的意思,我俩结伴在学校外边逛了半个多小时。
他心情有好一些,“真不去吗?”
我灵机一动,说:“你蛋糕要是吃不完,明天记得给我带点。”
他居然拒绝:“不带,想吃自己来。”
我怒了,本冤大头既给他送礼物又请他去糖画摊子转转盘,到最后连块蛋糕都没有吗?
那天他运气还出奇地好,一连转了两条糖龙。
我改变策略:“不带可以,那你给我条糖龙吧。”
“不。”
“”
第二天倒是有带,美其名曰怕我把他的橡皮当蛋糕切了吃
我算是发现了,这人打小心情好过头就会得寸进尺,真的很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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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我爸赶不回来,我妈怕我炸厨房,不晓得他们怎么说的,反正还没下课,余阿姨已经在门外等着了。
说真的特别像那种来领走失儿童的家长,而我就是那个走失儿童。
那阵子他爷爷也在,不苟言笑且不怒自威一位老人。
严肃到什么地步?
那天饭桌挤着五六个人,满满当当一桌子美味佳肴,大人小孩没一个敢说话的,慢腾腾地吃,直至他放下筷子离桌。
余阿姨压低声音告诉我:“昨个儿余礼摔碎个花瓶,老一辈的,觉得过生日摔碎东西不吉利,到现在气还没消。”
“昨天那气的啊,吓得我赶紧让他来喊你来吃蛋糕,避避风头。”
难怪昨天余小朋友自闭。不过这事我也做过,那时我妈好像说的是
我说:“没关系的,碎碎(岁岁)平安嘛。”
保持沉默只管吃饭的小余同学筷子一拐,把最后几块煎带鱼让给了我。
“谢谢。”他难得在饭桌上开口,“年年有鱼。”
那时谁也没多想,如今我一琢磨,还真是年年有余。
虽说此余非彼鱼。
后来我拿这事调戏他:“但凡我多点自恋,我能以为你对我图谋已久。”
余先生说:“倒也没那么早。只不过是关心叛逆期儿童罢了。”
我装没听懂:“那不如说说,你当时为啥不买书?”
他沉吟:“你当时为什么不买笔?”
当然是因为没钱,钱不够啊!
那个生日,余礼送我的是一套我眼馋好久的荧光笔。
我送了他书,他送了我笔。
我因为买书,不够钱买笔;他因为买笔,不够钱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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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挺羡慕他的,在很多方面。因为余礼的余,是游刃有余的余。
余礼的存在,仿佛自带光芒。因为他好像总能走在多数同龄人的前面。
有段时间格外向往,试过模仿他。
可后来我知道了,万能的余礼,原来也有无措的时候。
我俩小学毕业那年,一年级来了个特调皮的新生,无视纪律,各种串班。
有次调皮精小腿破了皮,有点渗血。
那天余礼在校门值日,调皮精在附近坐着玩。那家长一来,看见小孩腿上有血,非说是余礼弄伤她小孩。
纠缠不休,有些话说的难听。余礼面上覆着薄薄的汗,有些无措。
当时我脾气立刻就上来了。
我在校道等余礼来着,有幸亲眼目睹这调皮精是怎么把自己弄伤的。
——他走着走着,嚷嚷着什么‘超人踢腿’,一腿踹上旁边的木头栏杆。
我和那家长说我知道谁弄伤了您的小孩,然后带着调皮精到事发处的木头栏杆,身体力行地演示一遍。
当然,没喊口号。
我还没问,调皮精兴奋地背回他的锅:“对呀对呀,我刚刚就是这样的!超人飞踢!哥哥你也是超人吗?”
是的,哥打的就是你这只小怪兽!
可能是太激动了,没控制住力道。
总算等那家长离开,我彻底放弃表情管理,“劲使大了,有点疼。”
余礼当时的表情像是把要说的什么话咽回去的样子。
晚上他送来瓶活络油,我说:“你也有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啊,这种情况就该怼回去。”
他承认:“你是真厉害,我学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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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云羡慕余礼,余礼觉得卿云厉害。
我依然是卿云,他依然是余礼。
——我们依然是彼此记忆里最初的那抹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