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章（1）
她记得，那天是周五上午最后一节课，且正好是国文课。中午下课后，她没有和其他同学一样去食堂吃饭，因为那周买了书之后又交了一笔团费，她完全没钱了。想着晚上回家再吃吧，于是继续在教室里看一本名叫《窗外》的小说。
下课铃响后，国文老师正要离开教室，见还有一个学生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笃定地坐在座位上，不禁觉得奇怪，朝她走去。他靠近，看见了她正在看的书，心头却一颤，有点不好意思。因为那本书是一个曾经非常火的言情小说家琼瑶的成名作，虽然如今琼瑶仍有众多读者，但这个年代还有人在看琼瑶，还是令他有些意外。毕竟，琼瑶是在自己那个年代流行的小说家。以及，那本书讲的是师生恋的故事。他干咳一声，说：“韩新雪同学，你怎么还不去吃饭？”
她没有作声，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动作尽可能小地迅速将那本小说藏进桌子里面。那老师却像没看见一样。他其实是很鼓励学生看课外书的，并且对学校没收学生课外书的做法非常鄙视。此刻，范海良竟然像遇见盟友一般，感到十分欣慰。在强大的应试压力面前，还是有学生热爱阅读的。他始终相信在任何一个时代，总会有孩子愿意阅读和表达。
“上次国文考试你的作文写得好像不是很好，我可以占用你几分钟聊聊吗？”他温和地说。
韩新雪没想到是这样，几乎有点欣喜地答应了。后来聊了什么她不记得，只是她记得他和她一起在食堂吃午餐的情景。因为食堂是共用的，老师和学生经常有在一起吃饭的，韩新雪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那天中午，范老师执意要刷他的卡。他说：“放假在家呆了好久，学校往饭卡里充的钱也没有吃，你帮我吃掉也是帮我的忙啦。”说着，他便将卡靠上了刷卡机。韩新雪除了木讷地说了句谢谢也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机械地嚼着饭，饿的时候，学校食堂的饭也很好吃。
“我小的时候，家里很穷，父母都是庄稼人，我有三个妹妹，我是长兄。”他看似漫不经心地说，低头用勺子吃塑料碗里食堂免费提供的紫菜蛋汤，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韩新雪没接话茬，低头扭捏不安，左手自顾自地搓着手指头，不敢看他。
“我能改变命运的唯一的方式只有拼命读书了。我读书的时候，每天早上从家里锅中捞出两个煮好的红薯，放在书包里，咕噜咕噜就跑去上学了，我家离学校好几里地呢。不像现在的孩子，个个都养尊处优……嗯，学校食堂的土豆烧肉还不错……”他夹了一块送进嘴里，抬头的时候用余光观察了下正埋头吃饭的韩新雪。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着，脸蛋红红的，不敢抬头看他。
“哦对了，饭可不是白吃的哟，老师有个朋友是出版社的，最近在筹办一本面向中学生的刊物，需要一些稿件，我觉得你的文笔不错，如果你能在学习之余写一些文章，我想对你国文水平的提高也是有帮助的，以及你考试的高分作文我想也可以试试刊登。”
“是吗！我从五年级开始，就想当作家了……”不等他话音落下，韩新雪抬起头，激动地接过话茬，小脸红扑扑的，一缕刘海被甩到脸侧，眼睛亮闪闪地望着他。“可是，万一写不好怎么办？”她又开始低头搓手指，眼眸垂下去。
“你先写嘛，不行让他自己写去！我们国中国文第一的学生写一些面向初中生的作文，我还觉得屈才了呢！”
她抬眼看了看范老师，那是她第一次仔细地观察老师。在傍晚阳光的照耀下，他眉目清秀，轮廓俊朗，完全不像是中年人。意气风发的状态让正年少却低沉无甚生气的韩新雪十分自惭形秽。他就像一棵松树在她的心田种下了，傲然挺拔。喜欢一个人仿佛也是这样，其实你回想起来，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可是当你意识到的时候，偏偏就是不能自拔地喜欢上了。韩新雪回想起来，但是大概那个时候，她还没有爱上自己的男老师吧？
后来的那一整个下午，韩新雪的脑子里都回想着老师和她说的，让她给杂志社供稿的事情。成为作家？哦起码，发表一些自己的文字？这个美妙的想法一直像幽灵一般盘旋在她脑海，日后又多次浮现。直到傍晚下课回到家，她都满脑子想着自己作品被印成铅字的美好感觉……厨房里已经传出了母亲做饭的香味，妹妹早已经做完了作业，在厨房帮母亲做饭。
她的妹妹和她完全是两种类型的孩子：韩新雪偏科实在是太严重了，除了国文几乎每次都是第一，英语可以靠着记忆力勉强及格，理科三门课加起来才两位数；而妹妹简直是个天才，如果哪次妹妹的数学没有接近满分，那估计是试卷题目出错了，并且妹妹常常能指出试卷的不严谨之处。更可怕的是，妹妹数学课常常走神，睡觉是常有的。她会振振有词地说：“中学数学是很简单的，爱因斯坦初一的时候都在学习微积分了，而同样的知识点推导一遍不就好了？同样的题目偏偏要讲十几次不止，甚至几十次，上课不睡觉干嘛呢？”
韩新雪常常羡慕妹妹的聪明，偏偏，偏偏自己除了国文什么也不好。加之农村重男轻女十分严重，弟弟韩新宇自然是掌中宝，她反倒成了十分多余的一个。甚至，有时候母亲和妹妹说笑正开心，她回家推开门，场面会瞬间冷掉。韩新雪只能以更快的速度躲进房间……
每天大概就是走出家门的时候，她能感到稍微喘口气罢了，那个家，越来越像冰窖。她常惊呼自己和《窗外》里面可怜的女主角是多么相似！一样偏科严重，一样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妹妹一样聪明。哦，难道我也会爱上自己的国文老师？真不可思议，真不知道作家是不是在杜撰。
外面的世界太冰凉了，但是也许家会更加寒冷。在夜深醒来的半夜，韩新雪常常会想，父母既然不喜欢自己，为什么要将自己生下来？既然想要儿子，偷偷做个彩超将自己打掉不就好好了，为什么偏偏要让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受这样多的苦。
托尔斯泰说，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来受苦的。生命是一场空虚，死亡是唯一的真相。她常在日记本上写着大文豪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