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第五章
被徐成追到电梯门外骚扰的那天如果有的选择,那么薄晓最不愿意撞见的人就是路余白。
因为他是这个圈子里唯一一个她出道之前便认识、勉强算是对她知根知底的人。
第一次遇见路余白,她就跳了他家的院墙,并且被他……逮了个正着。
那年薄晓刚读高一,顶着新晋校花的头衔入校,偏偏不知道低调收敛,整天和一群从初中部一起升上来的朋友混在一起,浑身能量,热情仗义,招摇过市的同时还不忘见义勇为。
典型的电量过剩的小太阳,盛夏里最灿烂的玫瑰花,喜欢她的人仰慕不已,嫉妒她的人恨得牙痒痒。
一不小心,她就因为在奶茶店的一次仗义执言得罪了高二的女混混。
对方不是善茬,但她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也丝毫不怵,双方在奶茶店和操场上对刚过两次,难分胜负。
本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谁知那晚,因为留校办板报晚走,落单的薄晓在买冰饮的路上被对方一群人撞了个正着。
吵架薄晓没在怕的,但当时天黑巷深,对方仗着人多想对她使用暴力。
薄晓一时大意险些挨了个耳光,在反应过来之后把手里的绿豆沙冰往带头那大姐大头上一砸,送了对方一顶冰镇“绿帽子”后转头就跑。
那女的先是一阵惊声尖叫,随即便带着她的小姐妹追了过来,巷子里没灯,薄晓七拐八拐地跑了一阵,不知怎的就跑进了死胡同。
眼前是冰冷的白墙,身侧是一户深宅大院,院子用的是白色篱笆墙,里面伸展出大片的蔷薇,在晚风中灿烂地摇晃。
耳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薄晓拍了拍手,后退一步,毫不犹豫地踩着篱笆墙爬了上去。
爬到墙头,还没来得及往下翻,她便猝不及防地和一个少年看对了眼。
那少年穿着白色短袖polo衫,黑色运动短裤,白色球鞋和白袜子,头上戴了顶白白色鸭舌帽,造型乍一看像是日漫里的越前龙马,漫不经心地站在清凌凌的月光下。
两人视线相触,霎时间都没了动静。
约莫过了两三秒,那少年手腕动了下,薄晓才注意到他手里还拿着花洒,原来是正在浇花。
夏夜晚风,花前月下,浇花的英俊少年,画面美好得像是漫画照进了现实,薄晓却完全没有欣赏遐思的心情。
赶在少年开口之前轻“嘘”了声,她一边声明着“我不是坏人也不是小偷你别害怕”,一边艺高人胆大地扑通往下一跳,刚好跳到那少年身前。
脚腕震得有点疼,但是当着陌生人的面必须冷酷地忍着,薄晓若无其事地拍拍手上的土,站了起来,发现自己不小心踩坏了一株蔷薇花。
“呀,不好意思,踩坏了你的花,改天赔你。”
她微喘着气,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被疯子追杀,借你家院子躲躲,谢了啊。”
薄晓在同龄女孩中算是高挑的,但也只是将将过了少年的肩膀,被帽檐挡着,她没看到少年的眼神,只看到他轻轻扯了扯唇。
而后,他弯下腰,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下次再跳墙时,记得别穿短裙。”
“!!!”
刚散下去的热气轰然涌上脸颊,薄晓险些慌了阵脚,忙乱地伸手去拉裙摆,直到手指触碰到校裤中缝才恍然地僵在原地。
深吸口气,她又气又窘地抬起头,恰好捕捉到少年眼底一晃而过的坏笑。
隔天,薄晓听说一班从a市转来了一个很帅的插班生,名字也很好听,叫路余白。
又隔了一天,她才知道,原来他就是路余白。
薄晓又在路余白眼底看到了似曾相识的坏笑。
走廊上隐约有声响传来,把她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路余白的目光还落在她的脸上,唇角笑意淡了。
薄晓没再让他那抹藏在深处的坏笑如当年般得逞,没什么所谓地“啊”了声,语气里带着点感叹的笑意。
“你不说我都快忘了,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儿,路老师别往心里去。”
路余白的笑意彻底收了,唇线淡抿着,片刻才说:“现在年纪也不大。”
薄晓疑惑地抬了抬眉。
路余白:“开口闭口叫老师,我还以为我已经四十了。”
薄晓听着他这话,不合时宜地想起高一时两人共同的数学老师的地中海发型,那老师,恰好姓陆。
莫名的,她有点想笑,忍了忍才开口:“没别的意思,只是尊称。”
大家不都这么叫吗?更何况,他现在是炙手可热的影帝,她总不能搞特殊,落个不尊重影帝的恶名。
“……”
路余白没应声,排练室里再次陷入沉寂。
薄晓想起姜凝对他的评价,悄悄抬眸看了他一眼,只瞥见他冷硬的下颌线。
他现在是比高中时更清冷了一些。
其实读高中时,她也没有很了解他。
毕竟只做了一个学期的同学,她就随父母工作调动转去了江城。
见路余白半天没开口,薄晓收回思绪,继续看剧本。
就在她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终结时,对面,路余白拿着剧本,缓缓地靠上椅背,开口道:“既然这样的话,我也不能不懂礼貌。”
?
薄晓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你是影后,又是前辈,那我更应该尊称你一声薄老师,不过薄老师好像不太好听——”
路余白修长的手指翻开剧本,撩起眼皮看向她,略略思忖了下,表情一点不像在开玩笑。
“——那我就叫你……小老师?”
“……”
十分钟后,两人开始对戏。
路余白摘掉帽子,对着镜子随手撸了把头发,又戴上。
静默片刻,再转过身时,那完整暴露在灯光下的眼睛里情绪已经有了变化。
薄晓看得分明,那是惯性掩藏的人才有的不动声色。
气质真的是个很神奇的东西。杨艺曾经在表演课上讲过,好的演员是具有独特的气质的,那种气质可以使演员在面对角色时沉淀不轻浮,是让演员靠近角色,走进角色,变成角色的重要特质。
并非所有演员都能幸运地拥有这种气质。
但路余白身上有。
虽然他此刻身穿私服,深处明亮的排练室,漫不经心地捏着剧本,一条手臂甚至还搭在镜子前的栏杆上,但薄晓还是在他抬眸那刻,从他眉宇之间看到一丝沉郁。
属于乔深的沉郁。
《罅隙之下》是一个民/国题材的剧本,描述国难危机之际,如尘埃蝼蚁般匍匐在罅隙之下的爱国志士的挣扎与反抗。
路余白饰演的男主角乔深是潜伏在汪/伪政/府的双面间谍,表面阴狠毒辣,为虎作伥,背地里却一直在偷偷向□□传递情报。而薄晓饰演的女主角林珈芝表面是名动上海滩的舞女蔷薇,实则是一名中/共特工。
林珈芝和乔深以及她的哥哥林珹都是出自书香富庶家庭的孩子,幼年相识,青梅竹马,却因战争而离散,经年后再见,早已是物是人非。
代号为“熔岩”的林珹在一次行动中不慎暴露被捕,在刑讯室里受尽酷刑,乔深暗中策划的营救计划失败,为了大局,只得亲手将他枪决。
“熔岩”死后,他的任务落到了下线“寒冰”、也就是他的亲妹妹林珈芝身上。
林珈芝从少女时期暗恋乔深,在得知乔深亲手杀害其兄长后便对他恨之入骨,誓以摧毁汪/伪“黑天计划”、手刃乔深、还国家以青天为终身目标。
而薄晓和路余白要演绎的片段,正是故事接近尾声时,林珈芝被抓,被上司怀疑是内鬼的乔深奉命去审讯她的剧情。
剧本中这段的场景是在刑讯室,林珈芝受了酷刑,伤痕累累,被吊坐在老虎凳上。
薄晓从墙角处拿下两个凳子,坐了一个,另一个垫在腿下,潦草模拟场景,她把剧本放在一边,自己把双手举起来,一言不发地看向路余白。
不,应该是看向乔深。
因为此刻,她已经进入角色,变成了林珈芝。
林珈芝的眼神很平静,黑白分明的眼睛因为过于平静而显得几分麻木和空洞。可那空洞却不是死的,是一种让人说不出感受的、钉子一样扎着神经的空。
是看透万物之后不妥协的妥协。
空旷的房间,静得让人心慌,头顶明亮的白炽灯有那么一个瞬间让人想到审讯室里强势的灯光。
路余白站在薄晓对面,一站一坐,四目默默对视,在目光中渐渐遗忘彼此的模样,看到戏中的人物。
良久,路余白上前半步,开始说词。
“蔷薇小姐,不,应该是珈芝妹妹,别来无恙。”
在剧本设定中,两人是故交的关系已经暴露在上司面前,这次见面名为审讯,实则是对乔深的试探。
林珈芝微偏着头看着他,唇角牵起极小的弧度。
乔深微微俯身,幽深的目光审视着她,带着不容反抗的危压,凝望她满身满脸的伤疤。
林珈芝的眼皮轻颤,眼睛随着他的视线,缓缓地动了下。
“乔深。”她声音沙哑,几乎让人听不清。
乔深如审视猎物一般伸出手,唇角带着微笑,欲去触摸她额头上的伤。
“疼。”
她忽然开口,使他的动作停顿,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对上了他。
那一刹,乔深心口猛然一窒。
像是被不起眼的毒蜂蜇住,过程中无知无觉,等伤口形成,倏然间感到疼痛,凉意和痛感席卷蔓延。
他在林珈芝眼里看到鬼魅一般的恨意。
那恨意夹杂着轻蔑,像飞刀一般,将他扎在了原地。
路余白思绪散了一分,心中同样触动。
薄晓的出道电影和获奖电影他看过二十遍有余,无论是出道电影中那个天真烂漫的江湖侠女还是获奖电影里一人双面追求爱情和自由的都市少女,她都诠释得质朴且灵动,有种浑然天成之感,那是天赋。
而现在,她天赋流的表演中多了一层更深的东西,是经过学习和沉淀后藏在自然反应下的技巧。
被埋没的这几年,她并没有停滞原地,始终在以自己的方式向前走。
路余白心里涌起深切的心疼和惋惜。
只一刹分神,他已将这份情愫带到了人物里。
“疼吗?疼就把情报交给我,交给我,你就不会再疼了。”
……
走廊里又安静下来,整个世界好像都安静了下来,他们沉浸在剧情里,一来一往地说词对戏,虽然是第一次,却超乎预期地顺畅。
乔深索要情报无果,撕掉了故人的伪装,眸中冷色渐堆。
林珈芝却忽然微笑着示意他靠近。
乔深脱下军帽,高大的身影配合地低俯下来,向她靠近。
林珈芝慢慢转头,猛地死死咬住了他的脖颈!
温热的气息倏然喷薄上来,带着女人身上清淡却存在感极强的香气,有玫瑰的尾调,夹杂着冷杉的清幽,让人想到雨后潮湿的丛林,慢慢被阳光蒸腾。
薄晓并没太用力。
路余白清晰感受到她双唇的柔软,带着淡淡湿润温软的触觉。
他侧着脸,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能用皮肤感受到她唇形的轮廓,清晰到那一点圆润的唇珠。
几乎不容控制的,他汗毛条件反射地立起,那一瞬突发而濡湿的碰触令他头皮倏地一紧,冷玉似的脖颈和耳根便一路泛起了粉色。
喉结不动声色地滚动着,路余白微闭了下眼睛,猛地起身撤开。
“抱歉。”
睫毛下的眼睛像是沁了水,被他低垂的眼皮牢牢遮住。
他声音莫名哑了分,不是乔深的低哑,是路余白的沉哑。
“不小心出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