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033
她终于留了下来。
在目睹他“生命垂危, 奄奄一息”的情况后。
“为什么突然发热呢?”她摸着他潮红的额头,百思不得其解。
“我也全身骨头断过,但抹了这个药之后, 就好了啊。”
她嘀嘀咕咕地说罢,又捏了捏自己的手腕, 似乎是为了验证断掉的骨头已经乖乖长好一样。
他却从中捕捉到一个信息。
她曾经全身骨头断裂过。
这种伤势, 普通人可很难碰上, 就是他,也是因为中了应无咎的十方剑阵, 无数剑气入体, 才落得这么狼狈, 虽然他元神伤地更重,相形之下,全身骨头碎裂都算小伤了。
但对普通人来说, 全身骨头碎裂, 已经是不得了的大伤, 普通意外甚至斗法, 都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 因为这太刻意, 也太痛苦, 简直就像刑罚。
而她一个十五六岁,不知世事到近乎傻的女孩子,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受这样的伤?
而且提起这事时,甚至没有一点情绪波动, 就好像说的是曾经摔过跤一样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
他想不通。
但好在,她留了下来。
接下来他有大把的时间慢慢打探。
她也想不通。
明明全身都抹上药了,为什么他情况不仅没有好转, 反而看上去更痛苦了?
当然,他现在很痛,这一点她很清楚。
就像曾经的她一样,虽然温明光给她用的药都是很好的,一次又一次将她从死亡边缘拉回来,可每次回来,都伴随着无边无尽的痛。
小的时候,她每次都哭。
在那个女人面前哭,在温明光面前哭,下意识地用哭声表达着自己的痛楚。
可是哭没有用。
渐渐地她不哭了,不仅不哭,痛到极点时,她连痛楚的表情都失去了。
因为知道无论什么表情,都不会让痛楚减轻一点点,反而还会让自己更痛。
那么,还不如省点力气,放空大脑,忽略一切,竭尽所能地让自己忽略痛楚,仿佛这样就可以麻痹不断叫嚣的身体。
可有时候也会想。
如果有个人对她的痛楚有反应。
如果有人担心她,在乎她,温柔爱护她。
那她一定忍不住,一定会扑到对方怀里,尽情地放肆大哭,露出最痛楚最虚弱的样子,像个狡猾又委屈的小骗子,用尽一切手段,夺取对方所有的注意力。
“唔……”
他又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她的眼角微微地弯起来。
轻轻地摸着他的额头,像个小妈妈,温柔地说着:“睡吧,睡吧,做个好梦,醒来了就不痛了……”
甚至还哼起来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歌词模糊不清,严重荒腔走板的摇篮曲:
“乖,乖,小宝贝,姆妈的小宝贝,不哭不哭快快睡……”
莫名其妙被当儿子对待的他:……
他想挖开这个女人的脑壳看一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东西。
修士过了筑基之后就很少有睡觉的了,更何况是他这种。
他都不记得自己多少年没睡过觉了。
当然,不要误会,他还很年轻,在他这个修为,遍地几百几千岁的老头子,就比如应无咎那个老匹夫,而他甚至还不到五十岁,可以说是年轻至极了。
但几乎从十岁起,他就再没有睡过觉了。
无尽海从不是能让人安心睡觉的地方。
所以,睡觉,做梦,这种事,在他的记忆里,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他嗤笑着她的无知,如果不是还在装,简直想冲她翻个白眼。
可不知为何。
或许是因为身体的确太痛。
或许是因为元神真的受创太重,迫切需要用最原始的方式休息一下。
又或许是她那荒腔走板的歌声实在太扰人。
总之,不知多久之后,他真的睡着了。
察觉到他睡着后,她终于停下了那荒腔走板的摇篮曲。
当然,她可没觉得自己唱得有多么荒腔走板。
虽然这个曲子她只听过一次,还是很小的时候,在一次她被带去药房的路上,在离得远远的角落,一个女仆抱着一个跟她年纪差不多正哭闹不休的孩子,嘴里轻轻地唱着这首歌。
“乖,乖,小宝贝,姆妈的小宝贝,不哭不哭快快睡……”
在女仆轻晃的怀抱和柔软的歌声中,孩子终于停止哭闹,沉沉地睡着了。
她瞪大眼睛,惊奇又懵懂地看着这一幕。
那个女人看到她的目光,立刻让人将那个女人驱赶了,又狠狠甩她一耳光。
她仿佛没有感觉到痛,仍呆呆地看着女人和孩子消失的方向。
她才知道,原来世间还有那样温暖的、柔和的、光一样、温水一样的存在。
这个存在,是姆妈,是娘亲,是母亲。
时隔多年,她早已忘记了那记耳光的痛,却牢牢记住了那仅仅听过一次的哼唱,因为那是她的脑海中,关于母亲这个词的唯一记忆。
兔子依偎在她身边,肚子里发出猫一样呼噜呼噜的声音,不知名的男人躺在她身前,即便睡着了,眉头却也紧锁着,仿佛梦里有什么恐怖肮脏的事物。
她又摸了摸他额头,感觉好像不那么热了之后,才抱着兔子,在他身边躺下,闭上眼。
然后,意识来到一个白茫茫的空间。
白茫茫的空间里,一个巨大的书本幻影静静地漂浮着。
溯世书。
如果外面的人看到,一定会惊叫出这个名字。
但她什么不知道。
像看到一个老朋友一样,她走到幻影前,摸摸它的书角。
[我又来找你啦!]
书本幻影当然没有反应,依然在空中静静漂浮着。
她也不在意,手指虚空一点,落在摊开的书页幻影上。
然后认认真真地写出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温鲤鲤……]
[不对不对,擦掉擦掉,现在是游鲤鲤了。]
她说着,于是书页上“温鲤鲤”三个字渐渐消失。
她又伸出手指,又认认真真地写。
[游鲤鲤在山洞遇到的人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小时候,没有任何痛楚的小时候,母亲陪伴着他,让他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呼痛就呼痛……在母亲的歌声中,他忘记了一切烦恼痛苦,安静地睡着了。]
这段话写完,书页泛起浅浅的金光。
只是金光很有些不稳,摇摇晃晃,似乎在述说着勉强。
[咦,他修为很高吗?]
她有些惊讶,但好在,金光摇摇晃晃一阵后,最终还是稳定了下来。
然后金光慢慢溢出来,铺满整个白茫茫的空间,把游鲤鲤也整个包裹起来。
她任金光包裹住自己,闭上眼睛,婴儿一般睡去。
而白茫茫的空间之外,现实中的游鲤鲤,也进入了沉眠。
他又回到了无尽海。
无尽海不是海,是无尽的死尸枯骸和魔气堆成的无边大地。
只有穷凶极恶无处可去的恶徒才会来无尽海,只有恶徒才能在无尽海活下来,想要活下去,就只有比恶徒更恶更狠。
有些人是主动选择来无尽海,而他没得选择,因为他一出生就在这里。
魔气浓云般翻滚不休,满地的尸骸被风吹地哗啦啦地响,他在这浓云与尸骸里不停奔跑。
奔跑着杀人。
刀锋不断扬起,惨嚎声不断响起,当然,不是他。他当然也受了伤,很多很多,但他不叫不哭,因为他知道,那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他的刀成了红色,衣裳成了红色,连眼睛都成了红色,然后眼睛流出血泪,衣裳破烂不堪,刀刃打起卷儿。
于是他扔了刀,用双手,用牙齿,野兽一般跟人撕咬。
他狠狠咬下对方一块肉,对方再狠狠回敬他一刀。
一口一口,一刀一刀。
最后站着的人是他。
他站着,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流着血,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可他还是站着,好像他无所不能,好像他强大无比,好像任何人胆敢来挑衅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于是那些仇恨他的、觊觎他的、以为他年轻就能随意将他当做鱼肉生啖的……终于畏首畏尾,不敢上前。
没有人知道他现在有多虚弱有多痛,他也不允许别人知道。
最后,他的意识恍惚了一瞬。
眼前的天地刹那巨变。
魔气不见了,魔气中的窥视者也不见了,明媚鲜艳的花草树木顷刻铺满大地,累累的尸骸被掩在草丛下。
而他——
他低头看着自己突然小了一号的身体。
是他幼年时的模样,身高,体重,破破烂烂的衣裳,都跟他幼年时一模一样。
可唯有一点不同。
身上没有伤。
没有伤,一点都没有,干干净净,健健康康,仿佛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
所有的痛楚疲惫自然也不翼而飞。
他瞪大了眼。
然后身前出现了一个女人。
女人的面目模糊不清,可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这是母亲。
母亲?
那是什么东西。
他想着,身体却仿佛有自己的意识般,抓住了女人的手,扑进了她怀里,然后——
他哭了??!
他在女人的怀里哭了?!
嚎啕大哭仿佛刚出生的婴儿,撕心裂肺仿佛历经一切苦楚,在此刻,在名为“母亲”的女人的怀里,全部发泄出来。
他开始还有些震惊和不知所措,然而慢慢的,他忘记了一切违和感,尽情地,痛快地,有生以来第一次地,大哭一场。
“母亲”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口中柔柔地哼着歌。
“乖,乖,小宝贝,姆妈的小宝贝,不哭不哭快快睡……”
于是在“母亲”的歌声中,哭累了的他精疲力尽,在歌声中,在“母亲”怀中,他忘记了一切烦恼痛苦,安静地睡着了。
……
面目模糊的“母亲”心满意足地继续轻轻拍着他的背,慢慢的,也沉睡在了这梦境世界中。
浑然没有意识到,不知何时,怀里的孩子突然睁开了眼。
他睁开眼,身形迅速拉长,变大,最后变成完全的大人,还是那副满身浴血的模样。
于此同时,周围安静祥和鸟语花香的世界,也变回尸骸魔气横行的本来模样。
“母亲”脸上的迷雾消失,模糊不清的五官显露出来。
看着那稚嫩的、明显还带着婴儿肥的少女脸庞,他少年艳丽、满是鲜血的脸上绽出一抹恶意至极的笑。
血一样艳丽的嘴唇靠在沉睡的少女耳边,轻轻的、仿佛恶魔的低语:
“母亲?”
“入梦?”
“呵呵……”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