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一时余粮
小妖离开后的日子，岳翔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积极参与各种各样的校园活动和学生社团，将任性、胆小、懒惰的毛病改了不少，再也看不出他曾经是一个“宅男”。
不可否认，岳翔是越来越有型了，用句专业的话说，就是找准了自己的形象定位，他通常的着装是这样：上身是黑色或白色的立领衬衫，下身是黑色或蓝白的紧身牛仔裤，留着几乎是光头的寸发，满脸洋溢着那已成为他独特标志的自嘲笑容，鹰一样的鼻梁却隐藏着自恋的矜持，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双充满激情四处游移的眼睛，似乎随时会迸发出灵感的火花和创意的焰苗。
总之，岳翔已成为校园中令人瞩目的活跃分子，除了有一点，在身边的同学日渐成双结对的时候，他正眼也没瞧过那些各个场合对他青眼有加的女生们。
“哥们，没想到你还是一情种，特专一！”李睿不时对着岳翔叹息。
“别这么夸我，小心我撬了你的女朋友。”岳翔龇牙咧嘴地威胁，眼神迷离，只有在胖子面前，他才毫不掩饰自己真实的内心。
小妖自打离开后，跟岳翔再没有半点联系，除了在报纸上偶尔看到某个剧组的报道提过她的名字，还有她参与演出的电视剧偶尔会出现在边缘卫视的非黄金时段。
岳翔的钱包里一直珍藏着小妖的那张粉红色名片，和他的身份证放在一起，他不止一次地想要拨打她的电话，可是每次都克制住了。
压抑着内心刻骨的相思，岳翔一步步规划自己的大学生涯，他相信，他渴望的东西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只有时间这个家伙在挡着他。
到了大三的时候，岳翔的才华得到了在更大的舞台展示的机会，他被特区最大的文化传播公司聘为兼职。
“文化”这个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高雅”、“品位”、“主流”这些高尚的概念，“文化人”却被宽容地赋予“个性”、“不羁”、“反叛”的优点，同时，也不得不享受文化人特有的“清贫”，因为大部分的文化人注定赚不了大钱。即便是在文化产业已成气候的今天，由文化精英组成的文化传播公司也很难摆脱这样的宿命，除非上市。
号称特区最大的三愚文化公司就是为了上市而成立的，因三位股东兼老总自诩为三个大智若愚的人而命名，由三家原先割据一方的小文化公司合并而成。正所谓分弱合强，三愚公司成立的宗旨就是要做特区最专业最整合的文化公司，他们也确实做到了，集结了三家小公司的资源，在成立不到一年的时间就一举奠定了业内老大的地位，把同行压得几乎喘不过气。
接着，三愚公司显示出更大的野心，开始尝试进军影视业。自从在本世纪初华谊兄弟成为第一个上市的影视文化公司以来，就有无数的文化公司前赴后继地走上这条上市的捷径。而这一点，也正是三愚公司最吸引岳翔的地方。
经过周密的斟酌，岳翔向三愚公司投出了自荐信，他刻意地掩饰自己对导演职业的企图，而是将自己最大的长处——策划力展现出来，他数据论典、援古引今为策划纂写了下面一段文字：策划源自春秋战国，诸子百家争鸣，诸侯群雄逐鹿；演绎了一部中华文明史。时至今日，《论语》、《孙子兵法》乃为全球各大商贾汲取智慧之源泉……创意和策划仿佛都是在瞬间产生，但靠的是日积月累、厚积薄发……
岳翔的自荐信当即得到三愚公司的赏识，当然，他的文化产业管理背景也是其中一大原因。于是，岳翔成功地进入了三愚公司的策划部，他最眼馋的影视部就在策划部隔壁，里面坐着一帮正宗影视学院毕业的高才生们。
既为兼职，岳翔只需在没课的时候来公司报到，按时提交部门布置的策划案。很快，他的文笔和策划能力得到了公认，并被公司列为重点培养对象。而他的顶头上司——策划总监徐明，就开始看他不顺眼了。
徐明是一个翩翩儒雅的江苏人，只比岳翔大几岁，长得也很帅气，但看上去有些深沉，仿佛一天到晚都在沉思当中，却又让人摸不清他在沉思什么，反正第一印象就是那种极聪明的，年纪轻轻就能做到策划总监的位置，自然说明他很有料到，在岳翔面前也总以策划前辈自居。
岳翔给人的第一印象同样如此，两人的不合大概是文人相轻还是同类相斥什么的，反正岳翔跟徐明似乎是注定不对路的。
这天，岳翔来公司交作业，一进入位于特区最高写字楼珠光大厦顶层的气派办公室，他的小嘴就闲不住了，凡是见到女同事不分老少就甜滋滋地喊一声“姐”，凡是见到男同事则不管大小统统叫“哥”，“哥”与“姐”也是这个黄金时代的特征。
“徐总叫你去他办公室！”跟岳翔关系很近的策划部同事凤姐一见到他就赶紧通风报信，“他好像要找你茬儿，当心点。”
“找我茬儿？”岳翔眨巴了一下眼睛，想不出自己会有什么把柄落在徐明手里。
总监办公室龟缩在策划部最纵深的里间，也是最宽敞的一间，跟徐明的为人一样，貌似低调实则张扬。岳翔怀里揣着小兔子、硬着头皮敲门而入，只见徐明从那张巨大光滑、泛着紫色光泽的老板桌后面抬起头来：“小岳，坐吧！”
“徐总，什么事？”岳翔深陷在大大的黑皮沙发里，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危险气息，仿佛几百公升汽油挥发在其中，只要一个偶然迸发的火星就可以引爆它。
“听说你在一个剧组帮忙？”徐明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十足一个文化痞子的面目。
“哦，是一个同学喊我去帮忙的。”岳翔心怀坦荡地也笑起来，反正自己是兼职，只要不影响本职工作。那是李睿为他接的活，在一个剧组当个临时导演助理。
“可是你知道吗，那个剧是我们的竞争对手投资的。”徐明看岳翔的眼神就像抓住了他的七寸。
“啊？”岳翔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额头冒出了一层细汗，兼职的员工炒更接私单还有情可原，但如果是帮竞争对手干活就犯了大忌了，一旦被徐明报上去，不炒他鱿鱼才怪！老实说，他很在乎三愚公司的这份工作，毕竟在特区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平台让他尽展所长，而且离他的梦想如此之近。
岳翔知道考验自己综合策划力的重大关头到了，就如同拆弹专家面对一个缠满导火线的炸弹，小心翼翼地用剪刀寻找那根避免爆炸的导火线，他该切断的，到底是红线、黄线还是绿线呢？
“其实，我是在考察市场，竞争对手当然是我考察的对象之一。徐总是策划界的前辈，当然知道策划的三种境界分别是顺势、借势和造势。”岳翔深得曲线救国路线的真谛，先以一段专业的告白转移问题的重心，又顺势拍了一下徐明的马屁，这痞子虽然一直看他不顺眼，却也听得笑眯眯的，要看他的葫芦里能卖出什么药。
“顺势而为是策划的最低境界，汉高祖刘邦之所以能够击败项羽，收拾大秦帝国的残局，不过是顺应了分久必合的天下大势而已。而把策划提升到更高境界而无人出其右者，纵观古今、放眼天下，只得一人耳！”岳翔发挥出语出惊人的天赋，一开口就抓住了听者的心，毕竟，在某种程度上，策划就等于说服，而能够说服自己的敌人，则是至高境界。
“是谁？”徐明忍不住问了一句，以他在策划界的野心，虽明知这个人不会是自己，还是怦然心动，不过问完就后悔了，本来准备叫这个不对路的小子卷铺盖走人的，怎么反被他牵上了鼻子呢。
“诸葛孔明！”岳翔嘴角闪过一丝正中下怀的诡笑，徐徐展开论据，“前期的孔明先生善于借势，借东风、草船借箭、借荆洲……怎一个借字了得。后期的孔明终于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策划境界——造势，所谓造势，就是无中生有、空中搭楼，空城计堪称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次造势策划！可惜，孔明先生虽然厉害，仍要受制于人，此人，才是真正的策划大师。”
岳翔不慌不忙地又抖出一个悬念，最后这句话跟他前面的论点自相矛盾了，前面已经把诸葛亮说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策划高手了，怎么还要受制于人呢？徐明听了出来，这次变聪明了没有问，因为知道这满肚子鬼心眼的小子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的。
徐明自然不是傻子，明知岳翔拐弯抹角地绕到现在还没切入正题，却真想看看他怎么把这一段关于策划的宏篇大论跟他帮竞争对手干活的理由联系起来。
“因为孔明先生只是个傀儡！”岳翔狂性大发，对后世景仰的诸葛孔明批了两个字，“他实际上并没有这么厉害，他的厉害是《三国演义》给吹出来，所以真正厉害的《三国演义》的作者罗贯中先生，他巧借历史塑造了一位人类永远达不到其高度的策划之神，罗老先生才是真正的策划大师……”
“精辟、精辟啊！岳翔同志，可是这跟你忙活的事有关系吗？”徐明冷嘲热讽的口气依旧，眼里却分明露出了一丝笑意，毕竟都是策划人，懂得尊重真正的对手。
“有关系，太有关系了！”岳翔已经嗅出了转机的味道，用夸张的语气说，“我们是文化公司啊，策划乃文化公司之本，我一直在为公司的未来焦心积虑、寝食难安呢！”
“嘿嘿，真看不出你还是尽职尽责、忧深思远的模范员工喽！”徐明忍不住笑出声来，初衷开始动摇，正色道，“好，说说你对公司未来的看法吧。”
刚刚一个火星就可以引爆的气氛被自己成功地缓和下来，岳翔暗暗松了一口气，下面就看徐明的意志能否按自己的大胆构思转移了，或许，这也是他从事策划这一行以来最大的一次策划，策划自己也策划别人的未来，不成功则成仁！
“我们之所以成为特区同行的老大，不是因为我们太强，而是对手太弱！”岳翔不放过任何一个凸现自己智慧的机会，压根不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员工，倒像一个指点江山的大老板，“公司的现状是媒体广告、活动演出和影视制作三大块业务，有什么做什么，而且是各做各的，没有实现真正的整合，虽然取得了还不错的眼前成绩，但从长远来看，我们还是个迷途羔羊，并没有找到公司发展的真正方向。所以，我一直在想，一个有着远大目标和志向的文化公司，可以做到什么？顺势而为是低级的，也是其他文化公司可以做到的，当然，我们目前也达不到策划的最高境界——造势，而我们可以做到又是其他公司还做不到的，就是借势。借什么势？天势、地势、人势！”
岳翔讲到这儿，停顿片刻，整理一下思路，见徐明竖着耳朵听得入神了，他的身板也不由挺直起来，这番不俗之见，固然是他背水一战而催发了大脑的最大潜能，也是因为他平时确实有过这方面的思考，否则，一时如何现编出来：“所谓天势，就是天时。今年是什么年啊？澳门回归二十周年！这么大的天时，我们如果错过了，那不是太可惜了。所谓地势，就是地利，我们在哪儿啊？毗邻澳门的珠海特区！特区的定位又是什么？浪漫之城！影视之都！特区政府曾有过这方面的宏大目标，早年创办的珠海电影节号称朝着‘国际华语电影节’的目标发展，但仅办了两届就无疾而终了，说到底，政府行为是要和市场行为相结合，而市场行为恰恰是政府的短板。所谓人势，就是人和，就是在拥有天时、地利的情况下，最终的执行者是人，可以说，人的作用才是最关键的，而我们三愚公司，就是这个人势的最佳人选。说到这里，徐总大概已经知道了我考察的市场是什么了。我觉得我们公司的未来方向就是借此天时、地利、人和俱全之势，接过政府的接力棒，运作一个可持续发展的大型电影文化项目。而我们公司的影视作品，则可以借助电影节的平台推出来。同时，以电影节为核心，涵盖文艺演出、影视交流、刊物出版等各方面，争取每年一届地搞下去。它会产生长远的经济效益，也会产生深远的社会效应，成为一个纯商业化运作的文化项目典范。达到了这个高度，我们三愚公司不仅名利双收，成为文化行业的王者，也将成为特区政府的一张亮丽名片。彼时，上市这件事，就太小case了……”
岳翔语气平缓地收尾，给徐明一个思维缓冲的空间。只见这痞子面带震惊，瞪了岳翔半晌，忽然举起双手，鼓起掌来。
“谢谢徐总夸奖！”岳翔浑身飘飘然的，知道自己完成了一次目前为止个人生涯中最成功的策划，他所不知道的是，他扭转的不仅是自己被炒的结局，而是一生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