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下午六点，太阳还没完全落下，轻飘飘像丝绸一样的云在湛蓝的天空里游荡。
裴爷爷在厨房找了一根塑料袋将贝萤的桃子装好，贝萤正要伸过去手去接，却见裴爷爷的手拐了一个弯儿，然后递给她身后的裴时夏，“有点重，让哥哥给你提。”
贝萤看着透明塑料袋里的十几个桃子，挠了挠手背，也没有那么重吧。
可贝萤学不会爸爸妈妈那么客气，从裴时夏手里抢过袋子，然后说，“不要那么客气，我自己来就好了。”
一想到自己和裴时夏互相推搡着抢袋子，贝萤莫名觉得好笑。
裴时夏侧身从沈奶奶手里拿过钥匙，转头就看见站在原地悄悄偷笑的小姑娘，他把钥匙在她眼前晃了晃，“回神了。”
贝萤抬头看见三张笑脸，脸又蓦地红了。
和沈奶奶裴爷爷挥手告别之后，贝萤就坐上了裴时夏的小电动车，车身以白绿为主，在炎热的夏天十分清新。
“戴上。”
裴时夏单手扣着帽扣，一边将一个绿色的头盔递给身旁的贝萤。
贝萤看着那绿油油的颜色，有一瞬间迟疑，“绿色的。”
她细细的眉毛皱了皱。
裴时夏看她一本正经的模样，气笑了，“小屁孩懂什么，这是生命的颜色。”
从她手中拿过头盔，气势汹汹地往她脑袋上盖，吓得贝萤闭上了眼睛，可是没有想象中的粗暴，而是动作轻柔地给她戴上，他手指勾过她下巴左侧的扣子，垂眸给她扣上。
贝萤睁眼看见他长长的睫毛，有些感动，“哥哥，你真好。”
裴时夏哼笑一声。
变脸还挺快，刚刚还嫌弃头盔是绿色的，这会儿就他真好了。
裴时夏直起腰，没好气地屈指敲在贝萤的头盔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小屁孩。”
贝萤没有计较自己从小朋友沦为小屁孩的事情，因为她此刻沉迷在太阳的余晖里，天边的云像是一朵朵橙色的棉花糖，软绵绵得快要掉下来，路旁的枝叶也重新恢复了生机，青翠欲滴，在贝萤的耳边窃窃私语，河边的风总是带着属于它的凉意，她抓着裴时夏被风扬起的衣角，闭上了眼睛。
贝盛然右手拖着一根粗壮的树枝如电视剧里的士兵一般啊啊啊地冲向对面同样握着木棍的小伙伴。
贝萤老远就看见他们拼杀，木棍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有些脆的，就被对方一棍子打断，飞出老远，细碎的木屑不小心落进眼睛里，受伤的士兵就会抬手示意自己此刻不能应战，等敌方换了目标，他就站在混乱的战场上用脏兮兮的手背胡乱在眼睛上揉揉，然后红着眼睛又啊啊地冲进战场。
裴时夏也看见了，看着一个个小牛似的孩子，他笑出了声。
贝萤看着中间那个打得面红耳赤的小男孩，实在说不出口，那是她弟弟。
“哥哥，就在这里吧。”
她说。
裴时夏正要应声，就听刚刚还激烈的战场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察觉身后的小姑娘慌慌张张跑了过去。
他略一沉吟，就停了电动车跟了上去。
贝盛然受伤了。
磕破了额头，贝萤看见那鲜艳的血顺着他浓黑的眉毛而下，糊了满脸的时候，差点没站稳。
“贝……”
她想叫贝盛然的名字，可嗓子就像堵住了似的，只发出一个简短的音节，就再也出不了声了。
贝萤深呼吸跑了过去，试图将他背起来，可贝盛然有六十多斤了，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小团子了，贝萤被压得一个踉跄，膝盖磕在地上的石子上。
“我来。”
裴时夏走过去蹲下。
贝萤看见他，忍住眼泪将贝盛然放到裴时夏的背上，急匆匆赶到小诊所。
“没事，男子汉大丈夫哪能轻易掉眼泪呢？”
小镇里的人口少，大家都互相认识，杨大夫自然也对贝萤两姐弟熟悉，看着贝盛然哭得嗓子都哑了，安慰他。
贝盛然最介意人家说他不是男子汉了，便抽抽噎噎地停了下来，靠在贝萤的怀里，“叔叔，你轻一点儿。”
杨大夫敷衍地应了两句，手下缝针却是没停，幸好贝盛然磕的那块石头不尖利，缝了三针。
贝盛然还没来得及喊痛，杨大夫就好了，“好了。”
贝盛然眼泪汪汪地伸手去摸，就被被萤挡下来，“别碰。”
他悻悻地放下手，眼神又瞥到旁边站着的裴时夏，他记得刚刚就是这个哥哥把他背过来的，可他不认识他，“你是谁啊？”
小男孩明明眼睛里还包着眼泪，额头也贴了绷带，可仍歪着小脑袋好奇地看他，好像全然忘了自己受伤了。
他笑了笑，“你姐姐的哥哥。”
“姐姐的哥哥不也是我的哥哥么？”贝盛然有些不解。
“对，你也可以叫我哥哥。”裴时夏侧头看了一眼去交钱的贝萤，说道。
“哦……”
贝盛然坐在诊所的长凳上，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正要说话，外面就风风火火跑进来两个人，他眼睛一亮，“爸爸妈妈！”
“然然！”
陈灵看着儿子脸上血糊糊的一团，吓得差点当场晕过去，还是身后的贝正钦扶住她的肩膀。
两人急匆匆蹲在贝盛然脚下，抬头仔细看他，“然然，疼不疼啊？”
贝盛然刚刚没觉得多疼，可此刻妈妈一问，就觉得有些疼了，于是噘着嘴巴点了点头，他原本是想趁此让妈妈给他买之前那个奥特曼玩具。
可此时贝萤恰好交完钱过来，看见两人一愣，“爸妈，你们怎么来了？”
“贝萤！你怎么看得弟弟！”
陈灵蹲在地上握着贝盛然的胳膊，转过头呵斥她。
旁边的贝正钦垂眸给贝盛然擦脸，没有开口的意思。
倒是贝盛然急急忙忙拂开爸爸的手，为自己姐姐解释，“不，我自己！”
他说的急，话并没有说清楚，一激动伤口又疼了，顿时眼泪汪汪的。
陈灵和贝正钦见状，也顾不得斥责贝萤了，连忙轻声哄着，“然然，你要什么妈妈给你买。”
独留贝萤手中拿着药呆在原地。
裴时夏看着白色炽光灯下小姑娘单薄的身形，第一次触摸到她为何这般自卑敏感，这世界上最亲近的父母都不爱自己，还有什么比这个还要让人不自信？
“叔叔阿姨。”
裴时夏出声。
贝正钦转过身来，疑惑地看他。
“然然是和小伙伴们一起玩的时候摔倒的，他姐姐不在场。贝萤为了背他，还磕到了膝盖。”
身高腿长的少年就那么静静站在前面，都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闻言，陈灵和贝正钦的脸色都不太自然。
“小萤……”
贝正钦转头，这才看见小姑娘膝盖上有一道污痕。
“我没事，爸爸。”
贝萤闻言，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个笑来。
贝正钦和陈灵听她这样说，纷纷松了一口气，又转头哄着贝盛然。
裴时夏脸色有些不好看。
等杨大夫再三保证贝盛然没多大的事情，贝正钦和陈灵才背着贝盛然回家，看着跟在自家身后的少年，贝正钦疑惑，“你是？”
“哥哥是沈奶奶的孙子。”贝萤回答。
裴时夏侧头在朦胧的夜色里看了她一眼。
“哦～是沈奶奶家的啊。”贝正钦这回的语气缓和了不少。
不过，裴时夏没有和他闲聊的意思，两人随便说了两句就冷场了，贝正钦也没再说话。
裴时夏的脚步慢了下来，落下他们一大截，贝萤正垂着脑袋往前走，突然察觉身旁的人不见了，一回头，就看见裴时夏落在后面，她抬头看了一眼前面其乐融融的三个人，垂下眼睫停了下来，等裴时夏赶上她的脚步，她讷讷开口，“哥哥，今天谢谢你。”
裴时夏不知道她说的谢谢是因为贝盛然还是因为她自己，看着小姑娘红红的鼻头，他开口，“为什么不向你爸妈解释？”
贝萤似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两侧的手就无措地绞在一起。
她该怎么说，解释也没用的。
贝盛然受了伤，这对爸妈来说就已经是她没保护好贝盛然的实际证据了，她在不在场都无所谓，他们只要出口责怪她以后，事情就过去了。
天色越来越暗，河边的一排大树只看得见黑黑的一团，耳边是哗哗的水声，身旁的小姑娘似乎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怎么会有人的脾气包子成这样？
裴时夏心中冒了一团火，想着懒得理她了。
可抬头看见面三个模糊的身影，还有眼前这个孤零零的小姑娘，他捏着包里有些冰凉的钥匙，算了，再等一会儿。
这一等就等到停电动车的地方。
裴时夏长腿一跨，就坐上了电动车，他看着贝萤在夜里的脸颊，没有再说话，而是叹了一口气就走了。
电动车的灯照亮了前面的路，贝萤忍不住去看，可不一会儿那车就不见了，她刚刚看见照亮黑夜的灯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河风将她腮边的碎发揉乱，她下意识抬手去压，这才发现，自己手中还拎着那个绿色的头盔。
贝萤忽然觉得一阵自我厌弃。
哥哥对她一定很失望吧。
以后再也没有人帮她解释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诊所的时候，陈灵和贝正钦冤枉她第一次被人戳破，这几天他们对她格外的关怀。
“小萤，还有零花钱么？”
早上吃饭的时候，贝正钦突然道。
贝萤咬包子的动作一顿，然后无声地点了点头。
贝正钦和陈灵对视了一瞬，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了疑惑。
贝萤一向都是乖巧懂事的，从来不会像这次一样每天都面无表情地待在家里，几乎不说话。
“要不，去沈奶奶家玩儿？”
陈灵看了一眼女儿的侧脸，试探道。
可这话就像一个导火索一般，啪的一声就点燃了贝萤，她从凳子上猛地站起来，凳子摩擦着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不去！”
陈灵刚刚那点耐心顿时就消失殆尽，她扯着贝萤细伶伶的胳膊将人拖到一旁教训，“你又发什么脾气呢？那天爸爸妈妈是冤枉了你，可这不是在给你道歉么！”
贝萤忍着眼泪看她，道歉？他们什么时候道歉了？
在大庭广众之下呵斥她冤枉她，现在不痛不痒地说两句软话就算道歉了？哪怕从头到尾都没有说出对不起三个字就算道歉了？
可看着陈灵气红的脸还有贝正钦失望的目光，之前暗暗升起的勇气就像被戳破的气球，一点点消失殆尽。
“就知道哭！”
贝正钦啪地一声将筷子拍在桌子上，吓得贝萤一抖。
“我幸幸苦苦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让我们一家人过得好么，你现在这个样子，要妈妈怎么想……”
“小萤，你爸爸脾气就是那样，你不要和他计较。弟弟还小，爸爸妈妈是对他关注了些，可我们也是爱你的啊……”
陈灵看着她一言不发，只默默地流眼泪，又缓了声音哄她，“你今天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原谅爸爸妈妈……小萤，妈妈求你了行么？”
贝萤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似乎随时都要倒下去，她没了力气和陈灵争辩，只能抽噎着妥协，“好。”
晚上的时候，贝正钦带回来一个菠萝放在餐厅的果盘里，黄澄澄的，散发着一股清香。
“爸爸，快吃菠萝吧。”
贝盛然一吃完饭就围着那菠萝转悠，让贝正钦快点削皮。
贝正钦一边打开电视，一边笑着应声。
等那菠萝削好，贝正钦第一块居然没有给贝盛然，而是递给了坐在旁边看电视的贝萤。
“小萤，来。”
贝萤视线从那块菠萝移到贝正钦的脸上，他脸上带着笑意。
又是这样。
贝萤垂眸自嘲。
之前所有的事情似乎在贝正钦递过来的这个菠萝上烟消云散，若她再计较，就是不懂事了。
“我不想吃。”
贝萤收回眼神，重新看向最近爆火的综艺，里面的艺人嘻嘻哈哈热闹一团，可似乎让他们家的氛围更冷淡。
“小萤。”
贝正钦又叫了一声，只是这次的声音带着些不容拒绝。
连贝盛然都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瞧瞧自己的爸爸，又瞧了瞧姐姐，小声道，“姐姐不想吃。”
贝萤听见他的话，似乎给这个凝滞的氛围找了一个台阶下，“那然然替姐姐吃了好不好？”
贝盛然没有像往常那般欢呼雀跃，而是看向贝正钦，又重复了一遍，“姐姐不想吃。”
贝萤鼻子有些发酸。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态来面对贝盛然，他是爸妈偏心的得利者，可他也会维护她。
不想在这里等待什么答案，贝萤起身，“我去写作业了。”
说完，也没看贝正钦的眼神，直接上了楼。
刚好何田田发了消息过来，说她爸为了中考，给她报了一个补习班，估计这个暑假都会在县城度过了。
贝萤看着她发过来的消息，指尖顿了顿，然后回道，好好学习。
将手机扔在一旁，她倒在了床上。
羡慕又心酸啊。
贝萤闭着眼睛突然想起了裴时夏，那天分开的时候，哥哥好像对她有些失望，估计以后也不会和她说话了吧。
可她一想，哥哥对她来说本来就是一个过客，两人不可能有任何交集，他也不是她的亲哥哥，就算以后再也见不着也没什么关系吧。
楼下贝正钦和陈灵不知为什么又突然吵了起来，或是顾忌到贝盛然已经睡着了，两人纷纷都压着声音，不过在贝萤听来，似乎更能感受到其中的愤怒和激烈。
以前他们吵架，贝萤厌恶又伤心，可今天，心里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逃离欲望，察觉到她心思的心咚咚跳了起来，几乎要将她的胸膛撞破。
贝萤抬手捂了捂心脏，眼神先是迷茫，而后缓缓坚定。
她从床上下来，坐到书桌旁，打开了台灯。
昨夜忽然落了一场雨，噼噼啪啪打在玻璃上响了半夜，贝萤被吵得头疼，早上就起来得晚了一些，拉开窗帘看见外面湿漉漉的一片，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被洗得发亮，缓流的河面上还一阵阵起着涟漪。
“还没停呢？”贝萤喃喃。
从衣柜里找出一件桃红色的针织半袖，又搭配一条深色的牛仔裤，贝萤看着镜子里自己，悄悄握拳给自己打气。
楼下静悄悄的。
贝正钦已经去上班了，陈灵也送贝盛然去了课外班，她正准备去厨房给自己煮一碗面，就听外面似乎响起了车轮压过的水渍声。
他们家没有摩托车啊。
难道是哪个亲戚？
一想到这个可能，贝萤昨晚升起的志气通通消失不见，躲在厨房假装家里没有人。
“咚咚。”
没有贝萤许愿的离开或是路过，外面的大门被敲响。
她静静悄悄地等在厨房想那人知难而退，可外面敲门的声音越发大了，这回，她不能假装没有听见了。
深深呼了一口气，只当给自己打气。
然后慢慢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不是叫不出名字的亲戚，而是裴时夏。
他穿着透明的雨衣，额前黑色的碎发被雨打湿成了一缕一缕的，一颗晶莹的雨珠顺着白皙的脸颊缓缓落下，他说，“贝萤，需不需要我给你补习功课？”
贝萤一愣，啊？
自上回在诊所见到贝萤的处境，裴时夏心里总是不得劲，或许是出于少年人的热忱和仗义，他总想帮帮贝萤。
回到家后，又从奶奶那里得知了贝萤的成绩不错，就是有些偏科，可在贝正钦和陈灵看来，以贝萤现在的成绩就能考上县里的高中，所以对她偏科这件事就不甚在意。
但是裴时夏在网上了解到奚市各个高中历年的录取率都不甚理想，更别说小小的沧澜县了。
他不想贝萤一辈子困在原生家庭里，也不想她一辈子被困在嘉陵镇，因为他们第一次见面，贝萤就对外面的世界产生了极大的好奇，那双眼睛，就像是夜里的碎星，虽身处黑夜，却闪着对光明的渴望。
裴时夏将贝萤的震惊当成了拒绝，破天荒地露出一丝尴尬。又害怕自己这样的举动会让眼前的敏感少女误会一种怜悯，他张张嘴想要解释自己只是想帮帮她。
可出口的却是，“别担心，我成绩不错，今年报送了京大……”
“……”
似乎高高在上的施舍嫌疑更大了。
“好呀。”
就在裴时夏在心里考虑该怎么解释的时候，对面的小姑娘应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