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文凤真面上仍是风平浪静, 良久,呼吸平复,绯红渐退。
茶楼下, 迤逦一道身影, 软白长纱垂落, 微风时拂,玉轻花柔。
冯祥认出来了, 这不是辽姐儿吗?辽姐儿和宋公子出现在一处茶楼, 怎么会是巧合呢。
文凤真抚了一下佛珠, 靠在椅背, 眉眼淡淡, 神情恢复如初, 似乎什么也未发生过。
冯祥急着给他擦汗, 上回宁王仅仅给辽姑娘拂了一下雪, 那只手掌便被一箭射穿。
这回,他却平静得可怕, 愈是这样愈异常。
冯祥不由得小心伺候,却见文凤真眉眼舒展, 漫不经心地惬意。
他忽然站起身,白袍猎猎,手持一柄短笛,放在唇盘。
一记嘹亮的笛音。
一头雪顶老鹰掠过屋檐,双翅扑扇强劲的风力,铁钩有力, 他把光阴招过来了。
底下的百姓第一次见京城上空出现这么凶悍的鹰, 不由纷纷畏怯, 有胆小的已躲在了屋檐下。
“什么玩意儿?这么凶……”
仪仗队纷纷抬头, 状元郎勒住了马,面露疑惑之色,众人戒备起来。
光阴盘旋在天空,威胁性极强,速度极快,时高时低,不知它到底得了什么命令。
辽袖跑出茶楼,抬头望向天空。
光阴?光阴想做什么?
她抬腕,吹了一记哨调,想让光阴下来,明显无济于事,她急得面庞苍白。
不一会儿,天际由炽红色渐渐转为暗色。
密压压的小黑点,潮水般铺天盖地地涌过来,将黑线愈推愈近,仿佛乌云坠落,黑云压城城欲摧,压迫感强烈。
众人认出,那是养在北苑林场的鸟,这是失控了吗?
“快跑啊!把门拴上!”
没人敢跟发疯的野物硬碰硬,百姓四散逃窜,回家紧紧关闭门窗。
天色蓦然黯淡,仪仗队次第抬起长矛,携刀护卫簇拥在状元身旁。大家纷纷下了马,避免被这群恶鸟伤着。
“有刺客!有刺客……快护住状元郎!”
又是一声熟悉的笛音。
辽袖预感不好,这不是冲着状元郎来的,她望向了宋搬山:“宋公子——”
光阴箭一样冲向了宋公子。
一瞬间凶险异常,它双翅扑腾着,劲风猎猎,无人敢上前。
辽袖掀开面纱,小脸失去血色,立即吹了一记哨调。
光阴的利爪差点勾嵌进宋公子的皮肉,被这一声哨调阻止,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抚平了焦躁。
良久,光阴重新飞回辽袖身旁,精神抖擞。
她心神未定,揪了揪光阴的颈毛,不免担忧:“你怎么了?”
天空中的阴翳逐渐散去。
北苑林场的小黄门吓得骑马而来,下了马,踉踉跄跄收拾残局,还好没出什么事儿。
他们一路揣测,终于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光阴从前在北苑林场里便是鹰王,倘若不是光阴,这群小畜生绝不敢逃出来,可是光阴从前又是淮王殿下的鹰。
他们猜到了是谁捣鬼,又不敢说。
哎!届时朝廷问责起来,也只能以天象作解释。
酒楼二楼上,那人唇角一牵,落下一声轻笑,放了笛子,白袍转身离开。
冯祥早已瘫软得靠在柱子旁,遍体虚汗。
辽袖回忆方才熟悉的两声笛音,似乎是从酒楼上传出来的。
她跑过去,一抬头,二楼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她咬紧了唇,有些愠怒,除了他还能有谁。
文凤真知道她破解了他的哨调。
这是他给她种的心锚。
他想告诉她:他已经知道她撒谎偷偷出来了。
怎么哪儿都有他!
辽袖连忙探看宋公子,关怀问:“宋公子,您没事吧。”
宋搬山回以一笑:“不碍事,只是受了惊,我身子好得很。”
他的衣衫被勾破了,倘若不是辽袖及时阻止,只怕光阴一钩下去血肉翻卷,鲜血淋漓,凶险万分。
宋公子想抚慰光阴,却又不敢碰它,只好笑道。
“辽姑娘,野物天生属于山林,崇慕自由,野性难以根除,这是他的本性,你不必责备它。”
辽袖点点头,心绪不宁,她并不会责备光阴,因为她明白是谁在背后捣鬼。
殿下他一向做事不计后果,又极其任性。
嘈嘈杂杂的人群恢复了正常,状元还未过御极门,险些耽搁了时辰。
她一回头,宁王殿下竟然站在遥遥几步远的地方。
起初这里出了动乱,宁王原以为是刺客,赶来时,没想到遇见了辽袖,又惊又喜。
他问:“辽姑娘方才没事吧?”
辽袖回过神,抱着光阴后退了一步:“我没事,多谢宁王殿下关怀。
宁王抬指,止住了身后的御林军,温言道。
“让姑娘受惊了,本王有一事要与你商量,方才事出异常,逃了许多飞禽出来,动乱与你的野鹰有关,这只鹰原是出自北苑林场,本王打算将它带去调查。”
辽袖有些紧张地抱紧了光阴。
宁王安抚道:“辽姑娘,我们并不是要对它做什么,倘若你不放心,可以跟本王一起。”
良久,她同意抱着光阴一块儿去,一行人抵达北苑林场,小黄门慌不迭招待,连声。
“今日真是奇了,鸟全跑出去了,又来了这么多贵人。”
当班的打了一下他的头,小黄门自知失言,吓得噤声。
辽袖疑惑道:“除了我们,还有谁吗?”
当班的一俯首,恭恭敬敬:“今日淮王殿下在练箭。”
原来他在这儿等她呢!
天气澄澈晴朗,辽袖望见马场左侧的宴席,坐着文凤真和一帮世家子,正谈笑风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马场上一匹青足骏正疾驰。
一袭红装的少女纵马跃过一道道围栏,艳丽异常,扬着一束马鞭,无论弯腰还是仰身,都极其流畅。
令人啧啧称奇,要练出这一手难度极高的马背功夫,不容易。
看来,又是一位有心人。
辽袖认得此人。
红装少女出身骁勇世家,名叫姜楚,也是老淮王的旧部之女,文凤真的侧王妃人选。
恐怕姜家见陆稚玉那边碰壁了门路,暗中嘲笑不说,想趁机先将女儿送进淮王府。
哪怕做个侧妃,先进门就是有说头的。
辽袖有时也不明白:文凤真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他教她读书写字,按理是喜欢陆稚玉这样的才女,又教她骑马射猎,按道理是喜欢姜楚这样的烈性子。
他如果上辈子收了她们,也不必费心力地教她了。
好在她也无需去想这些,讨好旁人太累了,不如让自己活得轻松畅快。
辽足望着姜楚在马上的英姿,只觉得有些可惜。
帝王之心最不牢靠。
如果不贪图一颗君心,那么人会自在得多,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为自己活一回。
天光正盛,姜楚翻身下马,一袭红装英姿飒爽,她前来讨个采头。
世家子们哄然拍手:“好!”
谢明给她递了盏酒,她一笑,毫不客气接过饮了 。
又是一声兴致勃勃的“好!”
“姜姑娘真是女中豪杰啊!”
姜楚眉眼略有得意。
她自小生长在北辽,作风豪放,不怎么估计京城的男女大防,一向自视与这些世家女不同,不若她们娇气,她向来不拘小节。
冯祥也看得兴起,这个姜小姐真是有心啊。
他忽然瞥到殿下心不在焉的,脸色不怎么好,众人顾忌着他脸色,马场增添一丝沉默,怎么都调不动乐子。
文凤真好像心情不佳一整日了。
他一眼都没看姜楚精彩的马术表演,目光落在黝黑的山林间,似乎望着起起伏伏的林叶。更让他沉默了。
这真是罕见,文凤真往日极少松懈情绪,在宴席间永远是笑盈盈的。
冯祥擦了擦汗,这回,殿下又是在等人吗?他今日净等人去了。
谢明跟了文凤真最久,忽然大着胆子笑了一声:“殿下不会在等小菩萨吧。”
什么小菩萨?这是谁?
冯祥有些摸不着头脑。
文凤真散漫地靠在椅背,连谢明的话也没听进耳里。
姜楚有些不满,难堪地咬了唇。
她为了这次马术,练了多少次,摔了多少遍,他却一眼没看,叫她如何不气!
往日她露这一手,哪回不是赢得满场喝彩,被世家公子捧着哄着。
再说,她投其所好,知道殿下最怀念北辽的马术。
姜楚忍下脾气,像只小鹿般轻盈灵动,俏生生地盯着他。
“殿下,我们打个赌如何,嗯……若是您输了,就把骊珠给我!”
她伸出一根手指,眼底狡黠,笑眯眯道。
“殿下您不会不敢吧!”
世家子们开始起哄。
姜楚活泼得让人心痒痒,讲话又勾起情调,一股子少女的天真烂漫,是个男人都想跟她赌!
文凤真回了神,抚了抚佛珠,抬眸:“再说。”
简简单单两个字,他面无表情,忽然起身离席。
他不喜欢待在林场,蚊虫太多,他又容易引蚊虫叮咬,饶是熏了香也抵不住。
气氛一下子僵冷,弄得人心惶惶,世家子们停了酒杯,纷纷察觉到不对劲。
姜楚愣在原地,手足无措,绞着马鞭,泪珠差点涌出来了。
什么人啊……
文凤真走在灯火明灭的长廊下,心头的火越来越盛。
今日先是在大太阳下晒了一身汗,从天色刚亮坐到盛午,又在这林场挨了一下午的蚊虫叮咬。
他都不明白自己在等什么。
直到……听了脚步,文凤真一抬眸,瞧见大灯笼下,抱着老鹰的少女。
辽袖正好转身,与他视线交汇,瞳仁一丝不晃地盯着他,她懵了一下。
这副懵懵懂懂的小模样,偏偏在她脸上最令人出神。
日头晒得她面皮泛起一层薄红,生动鲜活,羽睫轻盈,瞳仁澄澈,濡湿的青丝黏腻耳侧。
连一层薄薄面纱遮挡都能窥见的好看。
她缓过神来,意识到片刻之前,眼前的人给她的心锚。
那道笛音,那场彰显他不高兴的动乱。
文凤真原有些躁烦,看了她一会儿,那团郁火忽然就灭了,拨云见月,云消雨散。
他微微抬手,轻声开口,嘴角几不可察地一牵,唇红齿白,清朗一笑。
“辽姑娘之前身子不适,现在可好些了?”
“之前辽姑娘说不来春闱。”
“我信以为真了。”
他的头微微点了一下,嘴角愈发上扬,语气温和,不像是责备,只是想瞧瞧她的小反应。
他的眸光一丝不眨地盯着她,什么都不肯放过。
文凤真本来是心存愠怒的,第一回被人摆了一道。
他气极了,见着她本想好好质问一番,一开口,却什么重话都说不出,她娇气脆弱,禁不住重话。
再说了,到底有什么要紧的呢?
左不过还是见到了。
只不过是他设计的,强求的,守株待兔一般。
若是咄咄逼人,只怕把她的汗水逼出来了,非他所愿。
“见过殿下,上回您派吕太医来过之后,我好很多了。”
辽袖顺着台阶下。
她那日撒了谎。
文凤真要请她一起去春闱看热闹,她说肚子疼,却又叫人当场抓住,此刻略微窘迫,手脚都不知放哪里,耳根子红得滴血。
尴尬极了,话语在口齿间凝涩住了。
他不言不语,只盯着她看,气氛一时微妙起来,她不知她这副脸红的模样,愈发妍媚,令人有些心烦意乱。
文凤真抿起嘴角,背过手,仰头,正好有一轮大明月,瞧得人心旷神怡,清风习习。
他问:“那你今日可看到什么有趣的?状元郎好看吗?人多不多,除了你的奴婢,还碰见谁了?”
好像寻常拉家常一样,语气淡淡,一连串发问,似乎问得透彻,就能当作今日他跟她一起去了。
辽袖心生勇气,她有什么可跟他交代的呢?他今日不是守株待兔了很久吗?再者,她想跟谁去就跟谁去。
而且他引起了整条朱雀长街的骚乱,所有的事因都是他。
文凤真本人就是一个行走的大麻烦。
辽袖微微一笑,简单的两个字:“好看。”
冯祥不进抹了把汗,心想:方才殿下对姜小姐淡淡一句“再说”。
如今辽姑娘又对殿下极其敷衍的一句“好看”。
真是风水轮流转。
文凤真没再开口,只是扬起的嘴角没有放下过。
辽袖正不知如何应对他,宋公子刚好下了马车过来。
宋搬山见到文凤真,温润的眉眼鲜见一凛,照样维持了礼仪
他一拱手:“见过淮王殿下。”
文凤真轻慢地睨了他一眼,眸光逡巡在他和辽袖之间,又落回来,淡淡道。
“无妨,我知道我这个人,本就不如宋公子得人心。”
辽袖微抬眼帘,心想:你知道便好。
除了他和他的奴才,没有人惯他的骄纵性子。
文凤真状似关心地一倾身,扶起了宋搬山,温润笑道。
“我管教无方,光阴伤了宋公子,改日我必定亲自登门请罪。”
宋搬山不动声色推开了他的手:“不必了。”
文凤真倒也没客气,径直望向辽袖:“辽姑娘,知道你很担心光阴,光阴是我的鹰,不会有人动它。”
“对了,他们那边在射猎,辽姑娘可有兴趣?”
辽袖望了一眼,靶场上,天色昏暗,陆续点燃了数十盏宫灯,照得如白昼般亮堂。
姜楚愤愤不平地射了半个时辰的箭,拉弓的手也未见酸,世家子们凑过来,她也不予置睬。
她心想:陆稚玉那个不中用的,哪怕有一纸婚约也要不着骊珠,丢尽颜面,她非得缠着殿下要到手不可。
辽袖跟在宋公子身后,慢慢在靶场旁的长桌坐定。
姜楚瞟了辽袖一眼。
京城里的贵女对于这种远房的表小姐表姑娘,向来有戒备心,她们投靠人家,又生得柔弱貌美,天长地久在同一屋檐下,极容易出事。
辽袖摘了帷帽,露出一双极圆的杏眸,明润漆黑,水光潋滟,像月光浮金的一掬名湖水。
软白的小脸儿,映透淡淡芙蓉色,鸦睫投下青色的影子,乌发松散,五官精致。
世家子们第一回这样直愣愣地瞅着她,将她的五官挨个看尽。
漂亮得挪不开眼。
微风吹拂,薄薄衣裙逐渐现出婀娜身姿,确实有害得人神志不清的本事。
世家子们替她选了把小巧的弓,满脸和煦:“辽姐儿,你要不试试?你不会咱们指点你。”
“是啊,别怕,这把弓是最轻的,你肯定能拉开!”
谢明恶狠狠的,一挥袖赶走了他们:“一边儿去!”
谢明心里嘀咕:真不怕死,不知道这是谁的小菩萨。
她一举一动间香风细细,叫人心神不宁,众人心想:还好岐世子得了杨梅疮死了,不然简直暴殄天物!
姜楚看着世家子们那副没出息的样子,笑了一声:“辽姐儿,你会挽弓射箭么?跟我玩一场?”
辽袖还未开口,宋搬山挡在她身前,温和有礼:“姜小姐,辽姑娘刚进京城不久,今日又身子累乏了,就不要难为她了。”
姜楚勾起嘴角:“哦,那真是可惜了。”
别说射箭了,这样弱气的表小姐,除了一张脸,只怕连弓都拉不开,上个马背都要哭哭啼啼半天,见着老虎能当场晕厥过去,除了女工刺绣其他的一概没摸过。
更别说见大世面了,也就能糊弄这帮馋虫似的世家子。
宋搬山对辽袖轻声道:“若是你想射箭,以后我教你。”
姜楚顿时揶揄道:“宋公子跟辽姐儿还真是非同寻常,我听说,辽姐儿之前还是岐世子未婚妻的时候,宋公子便与辽姐儿传出许多事情吧。”
宋搬山神色收敛:“姜小姐,你说我一人便可,别牵扯上旁人。”
谢明也帮着出声:“好了姜楚,别说了,无凭无据的事少讲,你出口越来越不妥了。”
谢明心知:姜楚口无遮拦,不知大祸临头,听了这话会不高兴的人,究竟是谁,她还弄不清楚呢!
辽袖只想等宁王查完事情,赶紧带着光阴离开。
她没想到,兵部尚书之女陆稚玉也在这里。
陆稚玉离了宴席朝她走过来,笑盈盈道:“辽姐儿,多日不见,听说你搬进鹿门巷了,我还未预备贺礼呢。”
辽袖回之一笑,露出两个小梨涡:“陆小姐客气了。”
陆稚玉点点头:“上回在大雪赈灾时,辽姐儿的字写得那样出色,竟然被喊出了八百两一幅,我原是想拜访你的,却因为……出了一些事,下回若有机会,我一定亲自讨教。”
辽袖一愣,觉得她太过自谦,人人都知道,陆姑娘是大宣有名的才女。
陆稚玉气度温敛,看上去亲近有礼,她缓缓凑在辽袖耳边,轻轻落下一句。
“只是,辽姐儿的鹰闹了事,可要把它抱紧了。”
这句提醒是什么意思?
辽袖怔了一下,后退一步,刚好怀里一松,光阴挣脱开往天上飞去。
她来不及反应!“嗖”地一声尖啸,震动耳膜。
辽袖的发丝被带乱,她瞳仁皱缩,眼睁睁望着光阴在面前坠落,洒了一场血雨,羽毛飘零。
“光阴……”
她血液上涌,心神颤栗,立即跑上前。
光阴一只翅膀上插了一支箭,尚在颤动,是敢射落光阴?
她一抬眸,望向箭矢发来的方向,姜楚扯起嘴角。
辽袖慌忙抱起光阴,心内焦急,面上仍冷静,一抬头。
“姜小姐为何要射伤我的鹰?”
姜楚勾起嘴角:“咦?你认识我,我还以为你不认识呢!这头畜生今日惹事生非,伤了你身旁的宋公子,扰乱仪仗,我不杀它就算我有好生之德!”
辽袖正想上前,陆稚玉却先她一步开口说话。
“姜小姐,我劝你不要太过无礼,这位辽姑娘是淮王殿下的表亲戚,我同你提起过的。“
凭心而论,陆稚玉不喜欢姜楚。
这种仗着美貌骄纵行凶的女子,成日混迹在淮王身后那群世家子中,不顾男女大防,看着豪爽大方,实则心思颇多。
但父亲曾对她说过,姜楚日后若做了侧妃,她得与她相处得来。
姜楚状似无心地笑道:“听说,上回陆姐姐问殿下要那柄骊珠,殿下却没给,哎,得了骊珠便可以得到徽雪营死士跟随,是淮王正妃的东西,想来就算是陆姐姐,殿下也一定很慎重吧。”
陆稚玉嘴角一僵,很快恢复如常。
姜楚勾起嘴角,她没想过陆稚玉如此无用,她就知道充好人。
射鹰这个主意,不就是她提醒的吗?
方才在廊下,陆稚玉指给她看。
“姜小姐,你有没有看到辽姐儿身边的鹰,正是方才闹事的那头,唉,可惜咱们生得文弱,不通骑射,不若姜楚妹妹出身骁勇,若是谁能教训它一回,殿下说不定会高看一眼。”
陆稚玉不动声色地坐回了宴席。
辽袖一手捂不住光阴温热的鲜血,眸光愈发冰冷。
“姜小姐,你方才那一箭是冲着我来的,倘若没有光阴挡着,中箭的只怕是我了。”
“哈哈哈哈,你胡说什么?”
姜楚回了马背上,居高临下,眼底丝毫没将旁人放在眼里,红唇扯起一笑,马鞭一指。
“不过教训一头畜牲而已,你管教无方,纵兽伤人,我在制止时一箭伤个不相干的人又如何,你没本事我便替你教,你还能跟我打一架?我们出身在马背上,学不来你那副楚楚可怜的本事——”
“让开!”
姜楚的马鞭险些挥落在辽袖脸上,她原本指望狠狠吓唬这个娇弱的表小姐。
辽袖却躲都不躲,面无惧色,倔强极了,不肯退让。
“让不让开!”
姜楚愠怒间,又想一马鞭挥下去,两旁侍从忽然下跪,世家子们脸色微变,谢明冲上去,拦住了姜楚的马鞭。
一道声音在姜楚背后响起,她蓦然凝固了笑意,脊背发凉。
“你是在教训我?”
这袭白袍出现在宫灯下,光芒削弱了三分,冷下来,眉眼间淡淡戾霾,投下一片暗影。
姜楚慌张回头,一下子气焰尽失,马鞭跌落。
“殿下……”
文凤真微抬下巴,神色淡漠,双眸携了阴郁。
“世人皆知,光阴是我的鹰。”
他眸光微转,落在辽袖身上,原本想说的是……那是我和她的鹰。
辽袖的鹰是文凤真送的?
姜楚面无人色,她常年久居北辽,确实鲜少知情,她竟然射伤了殿下的鹰……顿时冷汗大颗大颗冒出。
谢明冷笑道:“胆子真大,连殿下的鹰都敢射,你不明白为何今日这么大动静,御林军连弓都搭好了,旁的射了一堆下来,却唯独不敢射鹰吗?”
姜楚立刻下马,面色惨白,嘴唇嗫嚅,见到殿下,她眸子中那一点光亮被可怜地掐灭了。
“殿下……我真的不知道……”
她心乱如麻,知道完了,文凤真一向护短,那既然是他养的鹰,便不会轻易放过她。
她颤着心神,仍存了一丝希望,家里是老淮王的旧部,说不定文凤真会顾念旧情,不会从严处置。
陆稚玉袖袍下的指尖攥紧了几分,她太清楚光阴对于文凤真的含义。
自他父亲去世,光阴一直陪在他身旁,如同亲人。
他就这样轻易地送给了辽袖。
世家子们也不敢求情,都晓得文凤真脾气。
良久,文凤真抚了抚佛珠,面色温和,笑不及眼底,语气格外冷冽。
他不再理睬旁人,径直掠过众人,走在辽袖身边,凤眸微敛,伸指在她怀里探去。
辽袖抱着流血不止的光阴,往后一缩,似有些戒备,他也没在意。
修长分明的两指探在翅膀间,触摸到温热的血液。
谢明跟上去,经过姜楚时,吩咐了一句话。
“别让人在京城看见你。”
姜楚似是支撑不住地伏在地上,双肩颤抖,面庞下泪珠滚溢,呜呜哭出来,心头懊丧袭来。
此次回京,不就是为了第一个进王府吗?她该如何给家里人交代。
该如何告诉他们,自己连踏足京城的可能性都没了……
文凤真查看着光阴的伤势,辽袖觉得他的距离有些近了,周身像被他冷冰冰的气息侵犯似的,有些不自在,抱着光阴的手指紧了紧。
文凤真原以为她极其娇气,被这一箭一定伤了心神,说不定就要落泪了,她眼底泪光收敛,盈盈打转,却迟迟落不下来。
面庞尽是为光阴担忧的神情,深深自责。
她面色镇静,小小瘦弱的身子格外坚定。
方才姜楚一马鞭挥下来,若是一个不经意,便要破相了。
她躲也未躲,看起来倔强极了,像是不惜一切保护她所珍惜的东西。
文凤真低头,静静道:“它没事。”
他一抬指:“将光阴抱走,命人好好医治。”
宁王忽然走过来,紧紧盯着辽袖,宽言安慰:“辽姑娘放心,这里的医师会看顾好光阴。”
文凤真往这里瞟了一眼,关心她的人倒还挺多的。
他不耐烦地抚了手腕上的佛珠两下,蓦然开口,仍是温和的。
“辽姑娘,光阴送过去了,不如你同我一块儿去看看它的伤势如何?”
辽袖踌躇:他果然又借着光阴跟她拉上关系,知道她舍不得光阴。
不过,她确实担忧光阴伤势的严重程度。
思索了一会儿,辽袖轻声应答:“好。”
文凤真嘴角来不及上扬,又听见宁王朗声开口。
“本王也是极担心光阴的,正好陪辽姑娘一同去看。”
文凤真本以为只带着辽袖,没想到后头还跟着这么大一帮子人。
他转头望了一眼,抚快了佛珠,不紧不慢开口:“冯祥,这帮世家子这么闲,还是朝廷俸禄给太多了,是吧。”
冯祥额头颤颤落汗,抬头望了一眼殿下的脸色,冷得可怕。
辽袖看过了光阴,有些心疼地抚弄它的背。
小黄门轻言细语道:“都是专人精心伺候,用的药是珍品,光阴/精神略好些,翅膀上的箭也已经取出,它是猛禽,恢复能力强,不过半年便能完全将养好。”
辽袖略微松了口气,只要光阴无事便好。
在北苑林场待到天色将晚,辽袖打算坐马车回去。
靶场中,白袍喝了许久的茶,蓦然起身。
辽袖脚下一响,“砰”地一声,拦在她面前。
一把精巧的长弓扔在脚下,溅起尘嚣,弓身雕刻了五瓣梅花,以飘扬的彩绦为饰。
她抬眸,略带疑惑,文凤真想做什么?
沉沉夜色,他一双凤眸被宫灯映照得熠熠生辉,流光溢彩,蓦然长眉一压,侧颜陷入黑暗,眸底也将光亮吞噬了去。
一切生机转瞬即逝。
文凤真转眸瞥向她,漫不经心地邀请:“辽姑娘,方才他们玩射箭,我瞧见你待在一旁,一支箭也未射出。”
“也是,他们玩的没意思,咱俩玩一把。”文凤真翘起嘴角。
她才不想跟他玩。
“采头么,你说了算。”
文凤真散漫地靠坐在椅背,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桌案。
另一只手拿檀木案上的梨子,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高高抛起,高高落下。
“咚、咚、咚……”极有规律,莫名得让人心慌。
他的指节修长雪白,在夜色下多了几分不可揣测。
他站起身,走在她身旁,轻声落下一句话。
“知道你今日生气了。”
文凤真神色矜淡,似是无心地说出这句话,却让辽袖转过身来。
对,他什么都知道的。
今日他吹笛子让光阴抓宋公子的手臂。
文凤真见到她转过身,眼底多了懒散的笑意,手里高高往上抛的梨子,在落入掌心时,蓦然握紧。
他手上托着那只大黄梨,抬了抬下巴示意。
辽袖的目光落在这只梨子上,疑惑之色渐渐退去,她明白他想做什么。
就像从前,他用镜子当靶子,让她照着镜子中他的脸射箭一样。
但她不明白他的用意,他比上辈子更难以理解。
文凤真嘴角扯起,一手摊开,掌心赫然是那枚梨子,他雪白的手腕上还戴着她送的佛珠,其中一颗生裂了。
“这只梨就是你的靶心。”
“你开箭,我这只手,生死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