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动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便宜半个达租一把铲子给你。”做丧葬生意的麦乐迪夫人看着面前骨瘦如柴的妓女,开出了价格“只收你一个达。”
“谢谢。”琳卡朝她鞠躬,看她熟练的拿出文件,放到自己跟前,她咬破自己的指头,在文件下方画了押,拿到一把木质的铲。
“你搬得动尸体吗?”麦乐迪夫人说,“我认识一些小伙子,他们能帮你把尸体送去郊外,不在意时间的话只需要一个半达,用板车拉出去。或者你也能等几天,我会凑些人,只用半个达就好,需要的话,铲子可以还给我,我退给你半个达。”
琳卡咬紧下唇:“我还是想亲手埋掉他。”
“随你便……祝你好运,小姐。”麦乐迪小姐看一眼头顶高照的烈阳,关上了墓地木屋的房门。
琳卡抱着铲子走在街头,路过商业街,一些同行在这里揽客,她总是羡慕这些光鲜、年轻、漂亮的女人,他们接一次客就顶得上她五次。有女郎看见她,一瞬间,对方就认出她的职业,投来同情、蔑视、饱含优越感的目光。
琳卡赶紧转头装作欣赏橱柜里的商品房,被一根玻璃吊坠吸引住眼球,下面标价:6达尔,这是多么高昂的价格啊,足够她与孩子度过一周还算可以的生活。可它多么美啊!绿色的小小晶石把她的思绪吸进去了。
那是在一年半前,罗德第一次邀请她出来约会,他们一人一个加了油与土豆的面饼,在路过另一家百货店时,她也是被差不多的首饰吸引住的。
结果第二个月,罗德就买来那首饰向她求爱。
她有些想哭,那唯一的首饰被不久前自己的疾病夺走,罗德说要一起努力再买一根,却再也不行了!
琳卡抽动鼻子,小心不让眼泪流出来,她快步离开,面包房的香气、马戏团的嬉笑、街头艺人拨动手中的乐器,哼唱着流行歌谣。她奔跑、奔跑,直到商业街尽头才停下喘口气。
啪嗒一声,琳卡看见不远处的地上掉了个皮夹,繁复的装饰与质感彰显出它的价值。琳卡抬头张望,只看见皮夹前方有一位穿着整齐的年轻人,他正准备走进克罗斯狄亚学院的校门。
琳卡跨步上前,捡起皮夹,不说皮夹里面有多少钱,皮夹本身肯定也值不少!琳卡心跳的很快,拿贵族老爷的东西是要砍掉手,甚至处死的!可是如果真有很多钱,他就能打理好自己,去找一份正经工作,说不定孩子还能上学,罗德也能有个单人墓地。
她一拍自己的脸,对于失去双手的恐惧还是让她小心叫住年轻人。
年轻人一头黑发,有一张任谁都会喜欢的英俊面庞,她后退一步,低头不敢看,把皮夹双手奉上:“应该是您掉的,大人。”
“谢谢。”年轻人接走皮夹,琳卡松了一口气,这时她听见皮夹打开与钞票翻动的声音,一沓钱被送到她还未完全收回的手上。
“这是你的奖励。”年轻人转身离开,等确定他走远了,琳卡才把那一沓钞票塞进衣服里,心跳得很快,上次跳得这么快还是罗德向她告白的时候。她左右探看,幸好周围没有其他穷人看到,赶紧往回跑,甚至不敢把钱拿出来数一数,但她知道绝对不是小数目!
她先回趟家,小心戒备着周围的邻居,今天的巷子出奇的安静,没有吵闹、哭喊和歇斯底里,取而代之的,是一首优美且高雅的歌曲,可惜有些卡顿与失真,明显不是真人唱的。
琳卡听说过有种叫唱片机的东西,那东西别提多贵了!最便宜的也是两百达起步!都差不多能供孩子上完初级教育了!应该不是吧,这里哪有傻子能弄到闲钱买那种无用的东西呢?
她没有多想,把钱藏起来,决定回来再数。现在她得去把罗德的尸体带回来,今早监察员曾对她说过,中午以后就能去带走罗德的尸体了。
等她到了地方,监察员又改了口,说调查有了新进展,不能让她把证据带走……
“可是……可是如果再不把罗德带走,就要臭了啊!”
“哪来那么多事?”监察员掏掏耳朵,“听着,跟那男的死一起是一位神官!神官啊!那是神职老爷!你懂么?要是神职老爷不高兴,上天告状,那男的别想进神国!尸体臭了算啥呀,搞得谁家没有尸体臭过一样!”
琳卡脸色惨白,她被无法进神国的威胁吓坏了。不进神国那不是孤魂野鬼吗?肚子饿吃不了、病了治不了、只能在凡间忍受永恒的疼痛……这可不行!肉体好说,灵魂不进神国怎么行呢?
琳卡低着头,本想在现场外面等警官结束,她知道他们不会帮罗德收尸,也知道他们不会专门去她家中通知,要不是听人说,她甚至不知道罗德死去,他也没权力强硬的要求见罗德的遗体,毕竟为了省下结婚费,他们连夫妻都不是。
这时,琳卡记起来孩子还在家呢!差不多得给孩子熬些糊糊。
她站起身,决定先回家一趟。
邻居家的音乐声一直没有停。
琳卡从家里出来,或许是歌声的缘故,孩子吃完饭后睡得很熟。
这声音真美啊,比街头艺人唱的小曲要美多了。她不禁想道:这肯定是剧院才能听到的曲目,只有那些贵族老爷才有资格听这首漂亮的曲子。
琳卡感觉腿脚有些软,嘴里也跟着曲调哼起来,心跳与脉搏跟着一同打拍子。
前面的门推开,出来的是她的邻居之一,她与邻居交往不多,几年来要么她搬走,要么邻居搬走,结识也没什么用,谁知道人缘能用几天?
这位邻居是一位老妇,琳卡记得她有儿子和孙子,是穷人里少有的、能看见孙子出生的女人。她眼睛通红,微笑着左顾右盼,当她看见琳卡时,冲上来抓住琳卡的手。
“你听到我的唱片机的声音了吗?它很美不是么?”
琳卡被吓了一跳,下意识要甩开老妇人的手,那手并没有被挣脱开,像是被浇水死死粘在她的手腕上。
“跑什么呢?”老太太看着她,问。
“我男人死了,我赶着去收尸!”她小心说道。
“啊,我听街头的先生说了,有个男人死在隔壁的无人巷里。”老太太说,“那是不是你男人?如果是的话暂时不用去了,被赶出来的乞丐听说监察官要一直封到下午五点,你现在去也白去。”
琳卡看看老太太粘在自己身上干瘦的手,默不作声。
“你不用担心,大家都在呢!整条巷子的人都在我家!”
琳卡想起今天巷子中异样的安静。
“在你家做什么呢?”
“来听唱片!哎哟,不知道谁唱的,唱的真好!你来我家,我还可以给你一些糖,甜的!我儿子从工厂里偷偷摸出来的!”
糖?她还没尝过糖是什么滋味呢!儿子也没尝过……不过那可是糖啊,真的会有人白送給别人吗?
她脑袋有些迷糊,一不留神就这么被拉进房里。
老妇人的房间比她家要好很多,还能看见一些零散的摆设,这就已经算是顶好的配置了。琳卡坐在椅子上,那台古怪的机器就放在不远处,黑色胶片在上面转动,她的心也随着胶片转动而跳出不一样的频率。
可是,其他邻居呢?这里明明只有她一个人。
老妇人给她倒了一杯水,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盯着她笑,她一哆嗦,浓浓的不详感从体内涌出,心脏越跳越快,连带着每一处细胞越跳越快。她开始不停的流汗,筋脉从全身上下凸起。她抬起头道:“夫人,您说过会给我糖的。”
“哦,我都忘了。我明明刚提过,请原谅我这记性……”老妇站起来,“我去取糖。”
等老太太离开客厅,琳卡擦一把汗,夺门而出!门外是歪曲狭窄的走廊,后头响起老人的尖叫。她一直跑,腿脚随着心尖的鼓动上下交替,唱片机的歌声尾随在后,她不知道自己打开了多少门,跑了多少路,但她知道她不能停下!停下一切就完了!
声音击打在狭窄走廊的墙壁,反射着,跳动着,优美的音乐中似乎夹杂着别的什么声音。
咚咚,咚咚。
是自己的心跳吗?
咚咚,咚咚。
不,不是她的,那是谁的心跳?
咚咚咚!咚咚咚!
知道啦!她明白啦!是墙、是地板与天花板的、是每一丝空气的心跳啊!
咚!咚!咚!咚!咚!
细胞在叫唤、脉搏在鼓动、心脏在跳跃,渐渐与周围的一切保持同一种频率。
她很累,来自体内与外部的鼓动使她失去所有的力气。
已经跑不动了,可是跑不动,孩子怎么办呢?谁去给罗德收尸呢?
她本能的奔跑,一成不变的走廊无限延伸,门扉一扇一扇永无止境。
她停下,跪在地上,实在是跑不动了。她抬起头,伸出手,身体的跃动与周围的节奏越来越接近,马上要成为同一种频率。
前方出现光亮,是不知多冗长的走廊中唯一的光。
她望去,那是一扇窗户,明亮的窗户。
琳卡站起身,在节奏与身体完全同步的前一秒撞开了窗户,从半空跌落在地,脸与贫民窟肮脏的污泥紧紧接触。
耳边没有任何声音,肉体也归于平静,难得的宁静总是伴随着放松,她也是如此,在接触到地面的那一刻,她已经昏睡过去。
萨尔斯收起手中的剑,一本敞开的书籍或别的什么东西的虚影从他背后闪过。
他看着刚刚救下的女人,又抬头看着面前已经没有音乐声的房屋,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作者题外话】:灵魂与肉体并无区别,同样会饿,同样会困,同样会病,同样会痛。
然而,凡间之物无法被人被灵魂触碰——饥饿无食物可食,困顿无床可睡,病痛无药可医。
神爱虔诚者,只有神国才有让灵魂安详之物,数不尽供灵魂享用的美酒与面包随意取用,比云还柔软的床铺可以让灵魂入睡,神之坐下不会有任何病痛,所有灵魂都可以在神国中永恒存续。
不虔诚的罪人啊,仁慈之神不会抹除尔等,你们将为自己的不虔诚赎罪,百倍的苦寒与饥饿会磨练尔等身心,直至神愿意宽恕尔等,温柔的打开大门。
赞颂神的高洁吧!
——节选自《克罗斯狄亚圣经》平民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