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四章 一览众山小(上)
亭洲王“哼”声讽刺道, “她以为虎符到手便已将局势掌握于手中。今日她借由晏褚帝君身旁的人来刺杀本王, 便可看出她之手段。本王若不主动出击,他日起事成功只怕更加进退维艰。”
今日之前,亭洲王顾忌太多,也有所犹豫是否真要放手一搏。四方山上就有自己的人, 按约定与莫氏依照计划行事, 至于京都,自己送去假虎符,不过是留一手自保。
而今夜所发生的一切亦证明他先前的顾虑是对的。
四大家族的暗卫散于四方,文者入朝为官,武者化作最锋利的武器, 埋藏在不为人知的地儿以窃取情报和杀人为生。常春, 纳雪,藏蕊这几个女官便都是孝恭顺太后埋在晏褚帝跟前的暗卫。可今日她不惜牺牲如此重要的棋子来促成这场谋杀, 便是使得一个好手段, 足见她也不是个好善与的人。
依照她的盘算。若事成, 自己一死, 暗地里莫氏借他之名义造反, 四方山上皆是莫晔年埋伏的人, 届时自导自演一出好戏,将谋君的罪名推到李氏身上;若事不成则也可顺水推舟赖到君璟延身上以作离间。
然而百密一疏,若非亭洲王事前知晓了消息, 于住处里做好埋伏, 今日便着了那个深宫妖妇的道。
今日他思来想去, 与香氏合作是最妥当的方式。中车府令不过一个太监,再如何权倾天下也颠覆不了乾坤。来日真让他万人之上又如何?香氏被他钳制在手中,权力再如何膨胀也做不了皇帝,这世道,比起一个女人,无根的男人只怕更招人口诛笔伐。
亭洲王颇为称意道:“东宫太后不仁不义,本王不过出于自保。若本王登基,日后必少不了中车府令的功劳。”
一个怀有异心的人竟还大言不惭,说起仁义来?这与做娼又立牌坊有何区别?
瑛酃懒得看他,垂下眼睫,抚抚手腕上的无患子佛珠,只随意说道:“您杀了帝君跟前的随侍女官,论理说,该将您带去帝君跟前审问。但您是藩王,藩王要有藩王的体面。”
他脸色淡淡的,下一刻凤目却凛冽阴郁,猛然伸手掐住亭洲王的脖子。喉骨
如同折断的芦苇响起咔擦一声的同时,前一刻还嵌在红漆柱上铁爪套,锋利的五爪还留着他人干涸发黑的血渍,这一刻已然利爪开膛直直插入了亭洲王的胸口。轻易用力,一收一放,随着剜心的动作,猩红浓浊的血帘撒了一地。
因动作太过干净利索,他放开扼在颈脖上的手时,亭洲王瘫软在地,眼睛还瞪得如铜铃大,满目都是惊惶,大约是死不瞑目,一脸的不可置信。胸口黑瘆瘆的一个窟窿,还缓缓流着浓稠的血。
铁爪套连同那颗血淋淋,尚还温热的心脏一起被丢弃在地上。瑛酃居高临下地望着已然绝了气的尸体,一面接过关廷递来的手绢,蹙着眉一脸厌弃地擦手,“我这人向来有仇必报,平生最讨厌旁人算计我的人,我的东西。我不去找你,你自己倒找上门来。既然蠢得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杀了反而好办事。君氏的江山还轮不到你坐。”
此时,从梁上跳下两个黑衣暗卫跪在跟前卫。
他抬一抬手示意道:“去吧。”
得了指令,眼前略过几个极快的影子,连同方才那两个暗卫很快就消失在殿内。
关廷问道:“既然东宫太后的虎符是假,亭洲王已死,我们是否应该去见晏褚帝。”
瑛酃将手绢丢在地上,打量着殿内,“不急。若真如方才亭洲王所言,便等莫氏起事再说。只是亭将洲王已死的消息封锁,暂时莫要泄露出去。”,他顿了顿,才道:“您不觉得班晨派人刺杀亭洲王一事过于蹊跷?班晨若是因恩泽侯一案才决定提前行事,晏褚帝的生死是直接影响她起事的成败。莫氏事前准备得再充裕,有亭洲王相助能如虎添翼,断不会在这个节骨眼里就跟人翻脸。”
闻言,关廷思量半晌,才回道:“许是班太后知晓了假虎符一事,便一不做二不休?如今京都和四方山封锁了消息,我们都不知京都现今的情形。若真如此也未可知。”
瑛酃摇头:“事情未必有如此简单。但不管如何,既然虎符不在班晨手上,我们便尽快找出来。亭洲王刚愎自用,依照他的性格,虎符不会放心交给他的谋臣保管,往他贴身事物里找。
至于京都,有无我和流琴几人在,即使消息封锁,一切按计划行事倒也无碍。”,他略沉吟,才想起来问道,“瑛相那边可有回复?”
关廷垂下眼睫,低首在耳边恭敬回道:“晏褚帝将四方山封锁前,流琴已然送来密报。传瑛相言,一切凭千岁爷定夺。”
闻言,他道声好。提步走出了殿门口,此时,院落里虽无一丝嘈杂,却已然一片腥风血雨,宫女太监,侍从门客,一个个被捂嘴割喉,手法极快,除了空气中随凉风而来,愈加浓重的血腥味,甚至没有一点异样,死寂寂的平静。
此时风起得有点大,他搓了搓手背,站在檐下颀长的身姿如玉树。橘光随着飘荡风灯一明一暗地照在那张无懈可击的脸上。微挑的眼梢,凉薄的唇色,连眸色也出奇的温暖,他怅惘地一声叹,冷眼旁观着这一场厮杀,冰肌玉骨如同养尊处优的贵族公子,又似悲天悯人的佛陀。
“你们大多数是亭洲王身边的人,都不能留。是该下去侍奉你们的主子。”
而另一厢,莫菁正在仔细着帮晏褚帝包扎手掌上的伤口。药粉见效奇快,洒在那道横亘掌心的血痕上很快止住了血。
晏褚帝紧抿着唇,神情淡漠,却无悲无喜,也看不出痛意,目光却只锁在她身上。
方才她的劝慰如同导火索,将他一直以来的隐忍与不甘都炸开,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是站在什么立场来劝慰他?
他成了孤王,草木皆兵,他也分不清眼前人看似关怀的劝慰是真心抑或是另有目的。他也厌倦了一切的虚情假意,谄媚奉承。他心中燃着满腔的怨恨无从宣泄,是恨自己的无力或是旁的什么他不清楚。
而莫竹青就在眼前,自然而言成了他迁怒的对象。明明知道,一切与其并无关联,可他竟悲哀到将怒意发泄在一个无辜之人身上。他不是一个皇帝么?不是本应该掌握着这世上至高无上的权力么?却无能到只能将所谓的君王威严用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身上。
既来之,则安之……
从小到大,他都用了多少这样无用的话来告诫自己?
他将奉在跟前的茶盏狠狠地往
那副孱弱的身躯砸去,还扰乱跟前噼啪闪烁着零星火花的灰烬。他状似疯子,拿着早已被自己折断的剑刃直指着她。
殿内只回荡着那苍凉又绝望的笑声:“你懂什么?!谁给你的胆子跟我说这些!你以为我现在不能杀你么?不过一个奴才,低贱如蝼蚁,你究竟懂什么?!那些看似无用的大道理么?十年了!既然要将我送去藩地,永无继位之可能,当初又为何让我重回帝都,御极?从前我不想当皇帝,你们一个个逼我!如今呢?真可笑,我成了一个傀儡,人人皆可取而代之。”
鲜血顺着他的掌心沿着剑刃“嘀嗒”落在地上。
莫菁没有说话,跪在地面,抬起头愣愣地与晏褚帝四目相对时,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藏着的是悲悯,怜惜抑或是旁的什么情绪,连她自己也深究不了,却独独没有怨恨与恐惧。
刚沏好的茶还冒着热气砸在她身上,此时光洁白皙的额首烫红了一大片。鬓发间还似沾着几片已然被热水泡得发胖的茶叶。
半晌后,莫菁才似反应过来,双手指尖贴着指尖,放在跟前,弯腰平静地跪拜。额首触上手背,向晏褚帝行上一礼后,才默默地将地上的碎瓷残片收拾妥当,又复重新烫了一壶茶,拿小案几放回跟前。
莫菁低垂着眸子,温声道:“奴才失手打翻茶盏,望君上恕罪。奴才已重新为君上奉茶。”
晏褚帝一愣,将手中冰冷锋利的剑刃扔在地上,居高临下地将她的反应还有一言一行都看在眼里,唇边勾起自嘲的笑意,嗓音艰涩地问道:“为什么?”
莫菁微抬嗪首,神色淡然,目光却清澈坚定:“君上是治国之能臣,既然是那人上之人,那也就得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一时之气是有的,可发泄出来也就好了。殿外多少双眼睛看着?难道真的要‘亲者痛,仇者快’么?”
“亲者痛……”晏褚帝颓然跌坐在冰冷的地间呢喃道,淡雅如月的眉眼,抬眸时却是一片迷茫,找不到焦点,他象自问,又象在问莫菁,“我还有亲者么?”
他顿了顿,笑望着莫菁,只有无底的悲戚,漆针似的眸子里暗含泛光的水色,似目光
一跃便要掉落。
“莫竹青,我什么都没有。从我亲手将我的大君赐死那日起,我便知我身边什么都没有,甚至不知道哪个人可以用,哪个人不可以用,却仍奢望当一个好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