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神雕侠侣
“她乐意这样, 旁人又怎么管得了?”
杨过沉默了一会儿后这么说。
郭芙慢慢地点了头,寻着他的眼睛,定定地凝视, 缓缓道:“你说的对, 这世间事除了纲常道理外也不过是一个当事人乐意不乐意的问题。说不定我们外人看着人家吃苦受罪,其实他们心里却美得很呢?虽说人不能不时常设身处地地为别人考虑, 但是人与人又不同, 又怎么能我心同你心?如此说来,设身处地也是无用,不如不要多管闲事。你说是不是这样?”
杨过又沉默了一会儿,这一回, 他回答得就比较困难了。
但他到底是回答了, “你说得对。”答完,他像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一般, 语速略快地问, “你还有其他这是你前世的证据么?”
郭芙知道杨过是在转移话题,不过他问的这个问题本来也是待会儿她要自己说出来的。若是以前, 她指不定就顺水推舟地说起来, 等之后再转回来了。但是现在把事情想清楚了, 郭芙反而认为自己不能这样。
别的不说,至少态度要摆得明确坚定才是。
于是郭芙就当没听见杨过的问题一样, 面无表情地说:“我是个只要自己高兴就不管别人怎么样的人, 同样的, 要是有人叫我不舒服了, 那我也一定要叫他也不舒服——这话说在前头, 若有什么冒犯的地方, 杨世兄, 请你见谅。”
杨过往后一倾,坐在地上,平视着靠在山壁藤蔓植被上的红衣少女,被对方那比寒潭还要冰冷的眼神看得当真狼狈。
他是个聪明的人,聪明人么,懂得怎么趋利避害,也懂得怎么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又是个滑头的人,只要没碰到底线,那真是什么都能嘻笑调侃——自从母亲死后,杨过就是以这样的态度面对这个世间,仿佛只要他先把自己轻贱进泥里,旁人的轻贱就不会再伤害到他。
“好世妹,我做错了什么,你尽管说,只是先拖后几天。现在我们还是先想想该怎么上去吧。你看着崖底,咱们简直掉进了几百丈深的井里,就是这井宽些,那又有什么用?”
郭芙继续当没听见,没看见,“你实在不该跳下来的。要是我们都死了,那也就罢了,死人也管不到活人的事。但是现在我们偏偏没死……不,是我偏偏没死。”
郭芙在话尾加重了音调,杨过脸上轻佻的假面裂开无数细缝。
“要说,我若还有点良心,就该立刻死了好盘活这一局。但是杨世兄,我偏偏是个没良心的人,你对我很好,各种意义上都很好,更别说还有那么多次救命之恩,要光是我一个人,我绝对不会犹豫半点。但是我不能叫父母伤心。人总是自私的,比起亏待我爹妈,我情愿亏待你。这番话当着谁的面我都敢说。”
“……是……情理……”没等杨过重整旗鼓又露出个鬼知道能用什么定词去归类的笑,郭芙就抓住了他的衣袖,那空荡荡的衣袖,湿答答的衣袖。
“但是话又说回来,比起亏待我自己,那我情愿亏待我爹妈。这话我倒不敢说出去,除了此时此刻,大概也只敢私下里跟爹妈申明一下。”
说出在这个世界堪称大逆不道的话,郭芙别说为难了,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叫惊讶的杨过也觉得自己太大惊小怪了。
“我现在很不开心,我很烦被别人的行为影响到的自己,我知道我说什么做什么都会是错的,没有一个绝对正确的选项,但我必须要选一条路走,而且还得是对我最好的一条路走,否则我会一辈子不高兴。那我情愿死在这里。”
“你听懂没有?”
杨过默然,须臾后苦笑一声,叹息道:“我真希望我听不懂,也真希望我不明白。”
郭芙下意识挑眉,“你真听懂了?等会儿要是咱们鸡同鸭讲,最后说不到一块儿去,我可是会闹的。”
杨过无奈摇头,“我自然不敢在这种时候不懂装懂的,郭世妹放心,你要说什么,只管说就是。”
杨过这样子,郭芙反而不太好意思按自己的想法来。
不过这也只是片刻的不好意思。
“我原是不想管你的事的,怎么论都显得我没资格,但是反正现在这儿就我们两个人,你就姑且一听,大不了出去后我们不认就是了。”终究是不忍心,郭芙特地添了这么一句。
杨过没有反应,他盘腿坐在地上,左手置于膝上,右手的衣袖被郭芙拽住个衣角,他顺着视线漫无目的地瞟着潭面,薄唇微抿,鬓边聚落的水滴慢慢从脸侧滑下去,滑到下巴上,里面映着一个小小的月亮。
郭芙就看着那小小的月亮,勉强自己开口,说:“你要是对龙姑娘没有男女之情,那还是别以报恩为理由、剥夺她找真心人的机会的好。古墓派和全真教创始人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对林朝英前辈的才华也十分敬佩,但是这并不代表在情之一字上她就是对的。至少从结果来看我觉得她错得挺严重的。”
杨过是听不得别人否定他尊敬的人的,但说话的人是郭芙,那他也做不出“至情至性”的模样来——其实那样的姿态又有什么格调了呢?面对别人的时候,杨过总是顺着自己的性子来,怎么高调怎么抓睛怎么来,但是面对郭芙,他就突然内敛、谦逊、“委婉”起来了。
这些不引人注意的细节,杨过自己当然是没发现的。
“郭世妹,你要说话就直接说,不要扯到那么远。”
郭芙顿了顿,认真道:“不扯到那么远是不成的,因为没有林朝英前辈就没有龙姑娘的师傅,没有她师傅就没有她,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你。这一连串的事缺了一点少了一点都不会是如今这个样子。也不是我想议论先人,说得正不正确是一回事,但我自认说出的话都毫无私心绝无偏颇,你要生气也由得你。”
郭芙如此讲道理,杨过也只好硬着头皮道:“既然如此,你尽管说便是。”
“他们心里怎么想的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我们旁观者也只能从人家的表现上,根据人之常情来推测几分。所以我不跟你争他们两个之间有没有深情这件事,只说结局,最后是祖师爷宁肯让出对他有重大意义和价值的古墓,当了一辈子的童男,也没答应去林朝英前辈。”
“我只能站在女子的角度去看。不管我心里确不确认这个男人爱不爱我,在我主动开口求嫁后,这人宁肯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也不娶我,那我肯定会气死的。而且什么伤心欲绝心如死灰之类的估计也少不了。那么这样一个失意人,喏,我们头顶就有一个好例子——幸好祖师爷没和别人成亲。”
郭芙在这方面点到为止,不想对杨过的师门褒贬太过,转而道:“总之,这样的林朝英前辈教出了一个徒弟,然后这个徒弟又教出了两个徒弟,上面那个我们不去说她,早疯了十多年了没说的必要。但另外那个,她从小生活在古墓,不知世事,对男女之情的认知全部来自于祖师爷和林朝英前辈之间的悲剧,思维观念也和林朝英前辈一脉相承。”
郭芙舔了舔下唇,委婉道:“我不评价这样对不对好不好,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我只想说,龙姑娘想要的,如果只是她爱的人,那么这种爱是很可怕的。”
“我不说它自私,是因为我觉得男女之情本就是自私的,小野寺非要爱大庭,所以父母不同意也没用,所以大庭不愿意也没用,她千方百计地一定要爱他,也千方百计地要他也爱她。”
“我刚才说我想起前世不是跟你说笑,是真的,不然我也说不出这番话来。”
“正因为我见过爹爹妈妈、小野寺和大庭之间的生活,所以我才有底气开口,这一回我确实没有鲁莽,至少没有鲁莽在我说出的话上。”
“她天真无知,固然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但是无论如何,‘无知’都不值得鼓励。我以前也很无知,是比她的无知要惹人厌无数倍的无知,所以我这么说,姑且应该不算说她坏话吧?”
“总之杨世兄,说这番话我也很尴尬的,但是又不能不说……”
“如何就不能不说了?不说又如何?”杨过突兀诘问。
郭芙默了一个呼吸,接着轻叹了一声,不耐道:“要是你没跳下来,我自然更情愿闭嘴,还不是怪你。你这样做,我要是继续袖口旁观置身事外,那我算什么人了?”
“这本来就不是你的事,我也不稀罕……”
“杨改之!咱们认真说话,你别又惹我!”
杨过还真不是被郭芙骂一句就会软下来的人。
不过杨过还没来得及反应,郭芙就噼里啪啦一通话砸了过来。
“我就是讨厌你这样不干不脆犹犹豫豫的态度,你要是下定决心要爱她呢,那就别管我死活,最好彻底忘掉世上还有我这么个人;而要是你控制不住自己,那你就承认你做不到,你违背不了自己的心,三步一跪九步一叩地向她请罪请求原谅求她理解。你要是真心为她好,就不该纵容她溺爱她而是想方设法地让她过上真正幸福快乐的日子;你要是只希望她顺心如意,那就彻底把自己当个木偶别有想法别有意见万事都顺着她——你说的对,归根结底这是你们二人的事,我在这里说三道四的算什么?”
“我不要脸的吗?”
郭芙揪紧了杨过的衣袖,湿淋淋的衣袖,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袖口也沾上了水渍,贴在肌肤上,砭人的冰寒。
她忍着性子和脾气,忍得脸都涨红了,声音竭力压低,听在两个人耳朵里,都挺陌生的,像是另一个世界坠落的字句。
“这么多人里,除了我爹妈谁乐意开口了?我只是梦里看了一辈子的事又不是真地过了一辈子,我说这些我说得轻松吗?我闲得无聊吗?你听不听是一回事,你先把态度放正一点行不行?有人这么对待你的心意,你高兴?”
杨过无言以对,半晌,勉力道:“是我的不对,郭世妹,我再不说那些混账话。只是既然你以真心待我,那么我也以真心待你。你说的那些,虽然我从前未曾想过,但其实我心里也未必不明白。只是现在我们在崖底根本出不去,还不知道要被困在这里多久……我心力交瘁,实在没心思想这些。”
郭芙面色一冷,“你这就又撒谎了。”
杨过愕然,转头看向郭芙,“如何又是我说谎?我所言句句出自真心,你若不信,也由得你。”
郭芙冷笑一声,抱起手来,竟不依不饶地逼问道:“那好,我问你,你心力交瘁,只为的是我们出不去么?你可听好了,你要是敢答是,那我之前的话就算白说,咱们也不用再说别的了,也再不用见面了,只当彼此不存在便是。”
杨过愤然站起身后退了两步,一甩袖气道:“我有什么不敢的,你当我是武修文那好摆弄的么?”
郭芙闻言大怒,也从地上爬起来仰着脖子大声道:“谁摆弄你了?啊?谁摆弄你了?你有什么好叫我摆弄的?好!你既然答了,那我当然要信!就当我自作多情。今天丢了这么大脸,我还能站在这里么?”
说罢郭芙转身就往寒潭那边跑,杨过见状急忙拦住她,“你做什么?”
郭芙用力推他,推不动,快气炸了,眼圈都红了起来,声音也带了哽咽,要绕开,杨过跟着动一直挡在她前面,两个人转圈圈似地闹了起来。
“你滚开!我讨厌你!我讨厌死你了!”
杨过又气又悲,又急又痛,真想再打她一巴掌,但这回实在下不了手,只得抓住她手臂,用了力,略略泄愤。
郭芙疼得脸都扭曲了,偏死命忍着不肯低头,还愈发恨声道:“我就讨厌你这样杨过你知不知道!我跟你说只有两条路,要么你认下来,要么你就放手,别说一样做一样,我郭芙就是受不得一点气,就是死不肯低头,好哇,咱们今儿是撞一块儿了,你不也是个死不低头的性子吗?好,我们今天就比一比,看看是我先死还是你先低头!”
“你就一定要这般残忍无情?!”
“对!你须知道这世间本就是多情却被无情恼,我就是仗着你舍不得我死,若是旁人在这里,我可不敢这般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不过也正因为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死,所以要是你让我死,那我肯定要死。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法子么?”
“郭芙!”
“你继续!捏断这只手!断了最好!我清清白白地去死!你去报恩去牺牲都由得你!我怕你么!?”
“……是。不是你怕我,是我怕你!是我自找苦吃!你说!我两只耳朵放在这里!你想要就割下来,我替你动手!”
“暂时不必!不过等我真想割的时候,你可别忘了这句话!”
“好!好!好!我绝对记得,你也千万别忘了!”
“……”
“……”
两个心力交瘁的人各自后退一步分开。
郭芙含着泪揉她被捏疼了的手臂。
杨过黑着脸一下一下地喘息叹气。
“混蛋!”
“混蛋骂谁?”
“骂的就是你!快把你衣服弄干,冻死了我可不管!”
“哪里就冻死了我……哼……”
“……”
“喂!你再往那边走一步试试!你真当我制不住你是不是?”
“我去喝水!口渴了你也要管么?!”
“……一起去。”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