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神雕侠侣
杨过想追上去, 就像之前他追上去，对困扰的郭芙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但是他没有。
因为他心里明白。
这一回不像上一次，不是过了嘴瘾后就能安然抽身, 慢悠悠地离开, 等人追过来还能打个机锋的。
这一回他要是追了上去, 那就真得把心挖出来捧到她面前去任由她处置，哪怕她一转手扔给那两只雕儿, 他也只能站在一旁鼓掌叫好，鲜血淋漓的。
这一回他要是追了上去，从今往后在郭芙面前，他就是一条毫无尊严的哈巴狗，如果她不要那就是丧家之犬。
杨过早已没有了家, 所以他不想当丧家之犬。
他不奢求人爱他，也不妄想幸福——人有了他这样的家世背景人生境遇, 再去想那些太高处的东西, 是会被人耻笑的, 连自己这一关都过不去。
小时候不明白, 憋着一股气要给自己挣……挣什么呢？其实也不明白。小时候不知道, 长大后再回想, 其实也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东西。
就比如我脑子里想着你又漂亮又娇贵的样子，摘了一大捧的花，不顾中毒身体难受编了花环, 献到你面前, 你别嫌弃我, 如果愿意就对我笑一笑, 如果不愿意, 说句客气的话也就是了。
就比如我在花草树木间无所事事地闲荡, 你带着你那两个小跟班走过来，他们好厉害么？爹妈教的武功，又没当过乞丐，你乐意和他们玩，也是常理，只是既然你也来找我玩了，就别看不起我，找我要东西，给你也没什么，多朝我说句好听话又怎的了？
就比如我和他们打架，倒也不敢想你站在我这边，但只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两不偏帮，那也够了，须知咱们才是世交的关系，那两个和我们又有什么相干？
就比如经年重逢，不说以泪水以沉默地有情，至少打声招呼，将少时的龃龉都轻轻掩盖过去吧？竟然当面相见，却连认都认不得……
……其实都只是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你说得对，你我之间本不该如此事事计较，你从来没计较，是我在计较。
至于我为什么会计较，那自然是你不关心、不明白的事了。
我以前也不明白。
如今明白了，便也只好从今往后都不计较了。
杨过站在岔路口，时而想起如今不知何方的小龙女，时而想起襄阳城的郭靖，时而想起桃花岛旧事，时而想起嘉兴葬母那一日……想到最后实在不剩什么可以想的了，他才心神欲灭地对自己承认：世人重恩情却不要紧，关键是他杨过重恩情。
所以诸事皆他一意孤行，事到如今也只能咬着牙继续撑下去，怕只有到了九泉之下，才能对着阴司鬼差一吐胸臆。
任何事都怕说开了。
说开了，就没了回头路。
也没了别的选择。
杨过走上那条郭芙选剩下的路，无情地想从今往后，他们之间就算是彻底分道扬镳了，以前没想过的，今后当然不必再想；以前想到过的……今后也不可再想了。
当然了，断臂少年下了决心还没一盏茶的时间，便不知不觉地揣摩起郭芙独自一人在城外的那段时间都经历了什么精神上的历练和磨难——这样在金庸武侠主角中经常出现，其中尤以令狐冲为冠的“出尔反尔”行为，也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厅外的事就像渐渐染得纁色的天空一般，很快便要暗淡无光了，但是厅堂内却正如遍布烛台上的臂粗红烛，端的是热火朝天。
一切只因裘千尺知道后进来的两个少女对杨过有情，其中一人又是黄蓉师妹，于是便故意把杨过的手被郭靖黄蓉的女儿郭芙给砍断了一事说出来，好叫他们不能齐心。
“什么？砍了杨大哥手的人是郭芙？！这怎么可能？！”陆无双登时失色。
裘千尺冷笑，“他亲口说的，难道还有假么？黄蓉也在此，你不信的话就问问。”
陆无双还没有胆大到敢质问黄蓉的地步，但是她也确实因为这个真相而乱了阵脚，“可、可是如果郭芙砍了杨大哥手，为什么他们还会一起出去？杨大哥怎么不杀了她？”
裘千尺一愣，“什么一起出去？”
黄蓉心头一跳，她虽然不知道刚才郭芙为什么要对她做眼色，但至少肯定不是女儿闲得慌，现在要是被人暴露……
“就是刚才啊，郭芙不是和杨大哥一起出去找人了吗？不，绝对不可能，杨大哥自己说的是……”杨过说的那话不太好听，还有自污的嫌疑。陆无双一颗心都放在杨过身上，自然本能不愿在众人面前说出来。
不过也没人在意她话中的后续，因为裘千尺已经瞪起了眼睛，“刚才和杨过出去的，不是完颜萤吗？怎么又是郭芙？！”
说着，裘千尺惊怒交迸，继而若有所思地观察众人脸色，但见除了一灯大师和自家二哥、黄蓉、耶律齐以外，其余方才和郭芙一起来的人都面色有异，看来十有八成那“完颜萤”就是“郭芙”，不过是为了她母亲杀了她哥哥才在她面前掩饰身份，竟然还堂而皇之地对她大放厥词！嘲笑她被公孙止背叛残害！
如此可恨！
裘千尺想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被个黄毛丫头骗过去，放了仇人之女在自己眼前安然来去……她又是咬牙切齿又是恼怒交加，心神大乱之下，还是她注意到身后侧，女儿扶着轮椅的手臂微微发抖，这才强自冷静，找回了神智。
一冷静下来，裘千尺又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不对！就像你说的，那郭芙断了杨过一臂几乎将他害死，又与她父母有生死大仇，他但凡还有点血性，又怎么会放过她……不、不，他还在以为我要杀她时不要性命地挡在她身前，言语间也处处维护——世间哪里有这种事！”
裘千尺说得斩钉截铁，叫旁观者心下各自震撼不提，就连现在才知道的黄蓉和程陆二人，也是一时无言。
尤其是黄蓉。
其实在她从李莫愁那里抢回郭襄，知道杨过抢走郭襄换解药一事是她误会了之后她便懊悔不已，只道自己待人之诚无法与夫君郭靖相比，还暗下决心，要与杨过释仇解怨，从此再不疑他。是以她才不顾产后虚弱之躯，将郭襄带回襄阳后就马不停蹄地叫了一堆丐帮弟子直往绝情谷而来。
只是……饶是黄蓉已经把杨过的形象拔高了许多，也万万没想到杨过不但宽恕了女儿不说，居然还不计前嫌冒死救女儿性命——当初一灯大师面对苦苦哀求的瑛姑尚不肯救一稚儿性命，难道杨过德行还能比得上当年的一灯大师不成？
黄蓉一时间惊疑不定，要不是见武三通和耶律齐等人的反应都佐证了裘千尺的话，险些要以为裘千尺是在胡说了！
也因此，她错过了即时插话引导的时机，叫陆无双脱口而出的话响彻在了厅堂之中。
“那郭芙何德何能？杨大哥难道是看在教养过他的郭靖黄蓉面上就要这般委屈自己吗？”
陆无双失神之下情难自已，自语声并不响亮。
但是，有些话说出口，就像一柄宝剑锋刃上闪烁的寒光。
寻常人见了这光芒，便知道该提心吊胆。
陆无双的这句话，就是这样的光芒。
满堂众人皆为这缕凛然锋芒所摄，一时间连呼吸都放轻了。
只有裘千尺这一东道主在鳄鱼潭洞下困了十多年，心智早已痴迷，反倒狂笑了一通，笑声中夹杂着内力，引动渔网阵上千百刀刃阵阵作响。
“呸！”秃头老妇狠狠一啐，面容扭曲，“还郭靖黄蓉的面……当日为了他自己的性命时，他可完全没在乎什么教养之恩，不过是天底下又一个色迷心窍的臭男人罢了。”
“哼，我还以为那小子是个专情痴情的大丈夫，甘冒天下之大不违和自己师傅在一起，还口口声声说什么要和他师傅一起死。原来不过是拿人家傻姑娘做筏子，等到了真心所爱的女人身上就不扯同生共死的闲话了，别说自己的命，就是弑父之仇也能抛到脑后，只没了一条胳膊又算什么……”
裘千尺越说越来劲，渐渐地神智如痴如醉，浑浑噩噩，形若痴呆，一会儿说“柔儿你死得真冤”，一会儿说“萼儿你选对了人”，一会儿说“妈为你杀了郭芙”，一会儿说“这杨过好没种”……
听得堂中一众与她敌对的男女老少俱都变色，无法保持平静，真是听下去也不好，打断也没理由——普天之下再没比这更尴尬的事了。
公孙绿萼含着泪连连劝裘千尺别再说了，裘千尺却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置若罔闻，最后更是长啸一声。啸声悲凄愤郁，叫人听了就鼻子一酸，勾起了多少悲伤心肠、凄凉心意……
当年江湖上响当当的女侠，性子强硬刚烈，在这绝情谷中委身下嫁，又是助夫君完善武功法门，又是为他生儿育女，最后却被枕边人软语哄骗，被下毒，被打断四肢，被扔进鳄鱼潭里，不见天日十数年。
杨过发现她时，她身上的衣服都烂啦！
连头发都掉没了。
如此种种……岂是“情”之一字能概括的？
“世间竟有杨过这样的男人，又为什么要有公孙止那样的恶贼！又为什么要我碰上那条老狗！大哥！大哥！三妹好苦！大哥！我们一家人好苦！”
且不说裘千仞听到裘千尺喊着大哥、且只唤着大哥后内心是如何的挣扎。
裘千尺长啸之后，竟像是兴致皆无了一般，示意侍女将她推走，语气沉郁，“想要我放了那两个人，可以，把公孙止四肢打断扔到我面前，我自然放人。”
说罢，竟是不再理会堂内众人，在渔网阵的掩护下自顾自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