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人间失格
【番外三·知乎体:如何评价蛰萤的文笔?】
问题:如何评价蛰萤的文笔?
绪任克斯:
谢邀。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
一直以来, 在文学批评领域,大家都关心蛰萤书里表达的思想和那些叙情,但是对于一个文豪最重要的技艺方面,反而提起的寥寥无几——这是因为蛰萤根本没有文笔。
当然, 我这么说, 是把蛰萤和地位、成就差不多的其他作家比。实话实说,她的小说在文笔方面和其他作家比是最差的, 我们现在的人读起来, 说不定跟看朋友圈的小长文一样。
就连公认的蛰萤粉头, 拥有她亲口认可的评价权的小泉景次郎先生也不敢在这方面瞎吹,就算夸这方面,也只是想法设法地夸个“此情动人至极”/“朴实却真实”/“拥有让人情不自禁认同她的观点的魔力”/“返璞归真”——就这,他的评价还被很多中立的批评家视为太过偏爱, 觉得蛰萤的行文算什么返璞归真呢?她根本就没精雕细琢,没有华丽婉转过呀。
但是蛰萤的小说又通篇都是妖艳精致的。
蛰萤(小野寺萤)十五岁时已经靠翻译把自己的名字印在书本上了,那时她喜好学习各国语言文字,对各国文学都很感兴趣, 完全看不出要当作家的意思,直到大庭叶藏(蛰萤的初恋和丈夫)离开她的家乡去东京求学,被抛弃的蛰萤才一怒之下挥毫创作了《清姬》这一处女作。
小泉景次郎说我们要想了解蛰萤的作品, 读懂她的书里都写了什么,就不得不先去了解她丈夫的一生,这是确切无疑的。
“如果没有阿叶的存在,我的所有文字都没有意义。”
这是上个世纪,蛰萤先生在和小泉景次郎闲聊时说的一句话, 说完这句话, 以隔绝现实世界, 创造新时代魅梦天地闻名文坛的女人幸福地笑着,接过丈夫递来的一块草莓糖。
我给你们翻译翻译:如果不是为了写给我亲爱的老公看,我根本不想写小说,翻译和做学问都是我擅长且喜欢的事,我是为了和老公谈恋爱才写小说玩浪漫的。
懂了没?
人家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小说有没有文笔,人家在乎的是故事里表达的情意,是怎么把自己想要表达的情意完整地传达到读者(大庭叶藏)的眼中这件事。
所以很多人都会发现,如果自己和大庭叶藏的性格或经历类似,那么看蛰萤的小说就会特别喜欢,有时候你都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但就是更乐意看她的书——这点在洛克尔研究近代东亚文学的时候也提出过。我也深有同感。
记得高中时在试卷的阅读理解里第一次接触到蛰萤的文字。
提问人问:“为什么清姬在追赶逃跑的安珍时对安珍说了九次让他快跑的话”。
我按照老师教的回答方法答了,得了满分,后来去找这篇小说看,看到最后,心里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就觉得挺甜的。
那时候我把自己带入到安珍身上了,每一个在喜欢上一个人后开始自卑的人都会下意识把自己带入到安珍身上的。清姬那么凶地放狠话,叫他最好跑快点,不然他就完了,说了那么多次,还一直穷追不舍——虽然一直没追上。一个妖怪追人没追上,嗯。
最后终于追上了呢,却是两个人都被烧没了。
这样的结局不可谓不悲惨,但是我看完就觉得挺甜的,下意识地会心一笑。我相信当初因为自卑而在私定终生后突然逃跑的大庭叶藏看到这个故事,也一定笑了,如果他能读懂蛰萤字里行间表露出的感情的话。
当然,从后面两人重归于好的情况来看,大庭叶藏一定读懂了。
这是蛰萤专门写给他的,他不可能读不懂。
还是高中时候,读《左传》,老师在课外扩展的时候告诉我们范宁评说《左传》:“艳而富,其失也巫。”
意思是《左传》文章华丽且材料丰富,不过缺点就是多说神鬼妖仙之事。
这个评价也能用在小野寺萤的作品上。不过,她的作品华丽是华丽在其中百转千回极端纯粹的感情上,而不是在辞藻或文章结构上,所以才有小泉景次郎评价的“艳极近妖,非人间话,行文返璞归真,直白却动人至极”这一结果。
所以文坛研究蛰萤的时候不会研究她的文笔,她的文中脍炙人口的金句也少,看完一篇,可能给你印象深刻的不过一两句普普通通的大白话,如果不联系上下文的话摘抄出来根本没人会觉得是好句。
陈建文先生说蛰萤的文章就像一朵花,每朵花都香气袭人,娇媚妖娆,迷惑人心,但是花可以赏、可以嗅、可以抚摸、可以入口……就是不能久放。放久了就枯萎了,花的形状就不再了。故而既不能一瓣一瓣地细读,也不能一直读上几百遍。
古人云“旧书不厌百回读”,蛰萤的小说不是这样,蛰萤的小说是你需要的时候去读为佳,你想要体验感情、发泄感情、发散思维的时候去读是最好的,就是别闲得没事干一遍又一遍地把它背下来,没意义——这叫得形而忘意,是买椟还珠,是舍本逐末。
蛰萤身为作家的重要之处在于,在那个时代,她是率先扛起“女性独立”旗帜的文豪;她是一力反·战,强调和平与正义的人道主义斗士;她在它的国家用白话文为日后的“私小说”和通俗读物撕开了一片天空。
在近现代的文学史中,我们很少见到像蛰萤先生那样大节不失,私德无亏的高尚文人。我们谈起那个时代的作家,对于其中一些人总难免要为其避讳一些时代因素造就的过时思想和行为,但是蛰萤先生、以及她挚爱一生的丈夫,他们二人却仿佛从未因为外界的声音而迷失自己,什么是对错什么是是非在他们心里一直摆得很正,所以直到现在,每次提到蛰萤先生,大家都会把她在《尼罗河边的葬礼》题记中所写的:“君子言必可行也,然后言之;行必可言也,然后行之。”摆出来。
说到这里,当时也有许多人诟病蛰萤先生对女性的态度十分苛刻。
“……身为女子却如此苛责女子,如此功成名就,将男子也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豪杰,竟会没有丝毫怜花之心,这其中究竟有多少是人性复杂的写照,我也十分不明白。”(山本健介《有关蛰萤一文中所展现的厌女思想》)
山本健介说蛰萤先生其实是把女人也看作了男人,所以她笔下的女人一个个都气势十足威风八面得很,如果不说删减掉性别痕迹,那么只看那些描述,读者肯定会先入为主地以为那就是个男性。
他说蛰萤先生虽然身为女性却有一颗男子汉大丈夫的心,搞得身为她的丈夫的东亚印象派画家大庭叶藏在家庭中的地位也像仰望家主的妻子一般。
这大概就是反蛰萤派最重要的论点之一了。
当时在报纸上还掀起了一番骂战,反驳蛰萤的和拥护蛰萤的双方口诛笔伐,还发生了两个原本是友人的作者在报上看到朋友和自己观点相反后私下约了顿酒然后割席断交的文坛轶事。
而那个时候蛰萤先生在干嘛呢?
在那个大半个文艺圈的人或主动或被迫地卷入这场战争,在那个社会背景下还几乎占据了一个多月的热点新闻的骂战中,最最关键最最要紧的蛰萤先生在做什么呢?
她在镰仓的乡间和她丈夫秋游,兴致勃勃地挽着老公的手参加祭典,还被记者意外拍下她像个少女似地捧着脸对给自己捞金鱼的爱人笑颜如花的照片。
那个时候她二十七岁,翻译的多是情诗情信,写的都是爱情故事,研究的全是新奇、野趣、崇高的审美范畴,投的尽是探讨心理分析学中有关爱情的文章。
可以想象那时候大家知道他们为之打生打死的人正在撒狗粮时众人的心情了。
他们心情就是我看到这个问题时候的心情:有意思么?
蛰萤文笔不出众,文章结构不精巧绝妙,但是她写的故事就是好看,描述的感情就是动人,传达的思想就是发人深省——不是说推崇这个,不要在这一点上登月碰瓷,但是她就是用枯笔写出了一朵朵花,这是她的本事,也是她值得去研究的地方。
硬要盯着人家短板说,然后拉踩,这很没必要,很浪费时间,我看有些回答就是这样的。还是那句话,想吹文笔的话,多的是作家有优秀的文笔功底,但是能在那个昆德拉所言“19世纪小说已经没有荒野,只有城市”还要晚上一个世纪的时间里固执地抵抗科学的怯魅,硬是为近现代文学打拼出一块瑰丽妖魅的保留地的,只有蛰萤。
别的作家在那个时代的文学中或许有个站位有块席子有座堡垒,但蛰萤拥有的是天空之城,是梦中花园,是神隐之地,是桃源之乡。
在那里有各种各样的神明和妖怪,有英灵永垂不朽的英雄和怨念冲入云霄的恶鬼,还有她和他的爱人。
他们至今仍然诗意地栖居在那里,别人为总会有定论的事吵来吵去,却不知道他们正乘着仙鹤在云间玩你追我逃嘿嘿嘿的爱情游戏。
这么想想,我打这么一大堆字也挺没意思的,还不如读一行波德莱尔。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