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人间失格
“太辛苦了吧，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也不能放松一会儿吗？”大庭叶藏歪着身子，手肘撑在茶几上托着腮，细碎的黑色短发落在额前，有种倦倦的艳色。
就坐在他身边的小野寺萤头也不抬，认认真真地把修改完的译文工整地誊抄到稿纸上，“没有辛苦啦，这是我喜欢做的事呀，而且我想尽快把这些翻译难度不高，只是因为暂时没人翻译才让我捡漏的书都翻译完，不然说实话，那些文学价值更高……唔，也不能这么说，就是更偏向于纯文学，对‘言外之意’的要求更高的小说我现在还没有信心去动。”
“可是我很想你，我想看看你，也想要你看看我，阿萤，你不想念我吗？”大庭叶藏眨着含情的眼睛，笑得像个小天使，声音也甜甜的，是没有修饰的甜蜜。
小野寺萤下意识抿了抿唇，把上扬的唇角压下去，憋着笑含睇地瞥了他一眼，弯下腰，亲了亲他的脸颊，撒娇撒得比他还厉害，“你不是答应我了要学汉文吗？我在翻译的时候你就学汉文呀～好不好？”
“学习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啦，又不是很难的东西，你拿来的那几本教材，我只要翻一遍就学会了。”
“我们阿叶真聪明！那画画怎么样？阿叶不是喜欢画画吗？绘画这种技艺也是需要苦练的吧？”
“……啊，说得有道理……那我画阿萤可以吗？”大庭叶藏有一瞬间垂下了眼睛，长长的睫羽遮住了眸中闪过的疑虑。
“真、真的吗？你要画我吗？”
“嗯，我想画你。”
“我的荣幸！！！需要我摆姿势吗？”
“不，不用了，印象派的话就不用啦，而且阿萤的样子我记得牢牢的，在心里刻着印子呢。”
“阿拉～油嘴滑舌～那快点开始，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了。”
“我可没办法马上变出来，可能一星期，或者一个月，甚至一年也说不定呢。达芬奇画《蒙娜丽莎》用了三年吧？”
“哎？你要用心到那种地步吗？”
“既然内容是你的话，那是当然的啊。”
“可是……”
“嗯？”
“不，没什么，我不应该干涉你的想法，无论你想怎么做，都是身为创作者的你的自由。我会保持期待的。”
“……不过这样一来，我可能就没空闲的时间了，你不介意吗？”
“我有什么好介意的啊，我就是因为自己在忙所以才撺掇你也忙起来的啊哈哈哈，阿叶你不介意就好。嗯，其实我觉得我们趁还被家里养着的时候多学一点东西也好，不然搬出去住了以后虽然说没有家人管教了，但是也有很多事只能由我们自己处理了。所以，不管怎么说，世界上没有无用的知识嘛。”
“……真奇怪，明明听上去应该是很功利的说法，但是从阿萤口中说出来我就一点也不这么觉得了，反而认为很有道理。”
“嗯，有个成语叫‘爱屋及乌’。”
“ai wu ji wu？啧，汉文的音韵真难学。”
“总比英文好学吧，我们的‘r’发音在他们的‘r’和‘l’之间，就很难发准那几个音。”
“我觉得无所谓啊，反正我又不用和外国人说话，只要能读懂就行了。”
“嗯……说的也是。”
“所以呢，那个成语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义是喜爱这间屋子，所以连住在屋子里的乌鸦也喜欢；引申意义就是你喜欢一个人，于是和那个人有关的一切都得到你的偏爱。”
“真是精准又微妙的四个字啊，我喜欢这种有丰富内涵的词语。”
“所以好好学习呀，汉文之后还有其他语言和专业，只要是你喜欢的，最好能学多少学多少。”
“听上去是很辛苦的未来呢……如果我不学那些东西的话你会失望吗？”我现在这个样子开始让你失望了吗？
抄完最后一个字的小野寺萤放下笔，看似漫不经心地回道：“没有呀，我只是担心自己在忙的时候忽略了你的心情，所以想拉你下水也忙起来，那我们是学生嘛，最好的选择就是学习咯。”
这个理由说服了大庭叶藏，他本来也不愿意多心，在爱情里最好不要多心。
他心满意足地包容了恋人的小把戏——虽说她在一开始就坦白了自己的目的吧，但是他连这样理直气壮的她也喜欢——拿出画板画布和各种工具，开始了自己的创作。
连余光都不敢往那边瞥的小野寺萤听着零零碎碎的杂音，终于，慢慢地，把堵到嗓子眼的心脏塞回了胸腔里。
她再次提醒自己无需愧疚，她在做对的事情。
无论如何，学习总不会是件坏事。
就算哄着骗着来，只要大庭叶藏本人没有抗拒，那么她就不算在逼他。
没错，她是在为他好，是为了他们两人的未来考虑。
她之所以委婉着来，只是为了照顾他的自尊心而已。
没错。
这边还简单，最麻烦的事在家里，她会独自解决好的。
她会保护他的。
在所有外人那里，她会努力守护好他的尊严。
小野寺萤不易察觉地呼出肺部的空气，细心地把稿纸收好，然后开始下一篇的翻译。
最坏的结果……总之，要尽快攒钱，攒足够多的钱，绝对不能毫无准备地坐以待毙。
大庭叶藏对着空白的画布回想着小野寺萤给他的印象，除了被天使的圣光照耀着的美丽的幻影外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没有看到低着头的小野寺萤脸上不输于英雄人物的坚毅之色，那是他想象中的爱与美之女神身上永远也不会有的神色。这样的小野寺萤不在他的记忆里，也不在他的想象里。
*
“你今天又去山田家了？”
“不是去山田家，是去找寄住在山田家的阿叶。”
“妈妈不是想干涉你的交友哦，只是有些担心你的身体。因为你要多学一门法文的关系，现在你的课程已经很多了，仅剩的休息时间也要用来做翻译，如果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的话，还是尽量减少和叶藏君在一起的时间吧。”
穿着半旧不新的常服，脖颈上却戴着光晕迷人的三圈粉珍珠项链的小野寺夫人姿态优雅地低头啜饮了一口抹茶，不疾不徐地继续开口：“和外人交往的时候还是要考虑对方的心情，叶藏君一个男孩子，就是再女气、也未必愿意整天和女孩子混在一起。阿拉，倒不如说正因为他太女气了，所以才会千方百计地隐藏这一点呢。不要仗着人家性格软弱、不会开口拒绝就一直麻烦人家哦。”
小野寺萤深吸了一口气，勉强保持着笑容，“不是这样的，母亲，阿叶并不女气。事实上，阿叶身上带着风雅脱俗的文人气息，他天性敏感多思，如果在几百年前，他肯定会是各个公卿贵族的座上宾。”
小野寺夫人的嘲笑是没有声音的，仅仅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一个慢条斯理把茶杯放回盘子里的动作，她心中对大庭叶藏的蔑视就展现得淋漓尽致。
小野寺萤面对段位这么高的小野寺夫人有些招架不住，她原本是站着的，如今也只好坐下。因为她以为的身高差距不但没有起到想象中的压迫感，反而显得她是个被老师被家长罚站的可怜学生。
她正坐到小野寺夫人身边，庭院里风光正盛，然而谁都无心欣赏。
“母亲，我是认真的。阿叶真的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诚然，他有一些会被人诟病的缺点，但这个世界上又有谁是完美无缺的？瑕不掩瑜，他家世不错，相貌也好，头脑也很聪明，对人际交往也不能说不擅长，不光学习成绩优秀，还博览群书，作为爱好的绘画也颇有灵气，假以时日，他未必不能成为这个国家有名的西洋画……”
“小萤！”小野寺夫人微微加重了音量，好似母狮低声警告调皮的幼狮。
小野寺萤一瞬间寒毛直竖，竟然无法控制地失了声。
几秒钟的沉默。
冷下脸来的小野寺夫人轻哼一声，收起画着时令鲜花的折扇，扇头往掌心一敲，“你说的都是什么蠢话？如果你觉得和他一起玩开心，那就在他离开前随便和他来往，但是什么‘假以时日’什么‘未来’，那都是你不用去考虑的东西，他的未来跟你没关系。你听明白了吗？”
小野寺萤指尖一抖，她愣了好大一会儿才匆匆掩去脸上的震惊之色，咽了口唾沫，强撑着道：“对不起，母亲，我觉得跟我有关系。如果我一定要离开你们身边，去到另一个家的话，我希望那个家里我能做主，而阿叶就是最好的人选。”
爱女这堪称图穷匕见的话并没有让小野寺夫人多一丝表情，甚至连她的口吻都恢复了往日的淡然。
淡然，但总有些似是而非的言外之意，故而总显得高深莫测，叫人不敢小觑。
“你这傻孩子，你才见过几个男人……呵，不对，叶藏君还不能被称为男人呢，就是个孩子罢了。”
说罢，小野寺夫人满意地看了小野寺萤一眼。
这一眼中包含了太多含义。
“不错，你也长大了，这确实是头顶重要的大事，越早考虑越好。无论做任何事都要未雨绸缪，这样才能充满余裕地从容生活，如果连这点气度都没有的话，和平民又有什么区别？”
嘁，无产阶级万岁！
“但是小萤，既然你开始思考这件事的话，那么为什么不来问妈妈呢？这么重要的事，难道妈妈会不早做准备吗？你放心，我早就关注了好几家合适的人选，都是长男，家世不错，也不缺资产，还有那些你想都没想过的亲戚方面、立场方面……事无巨细的，妈妈都替你打算着呢，你别瞎操心了。至于那个大庭叶藏，也别再提了，那样一个注定不能继承家业的幼子能给你什么？说不定，呵……未来、你还要早起晚睡地打工养活他呢。”
小野寺萤本来以为自己会害羞的，毕竟是和家长说自己的婚事……但是听着小野寺夫人的话，她却发现自己奇异地保持着植物般的平静。
“辜负了您的好意，我感到非常愧疚。”
“小萤！”
“要听我道歉的话让我说无数遍都可以，但是我不会改变我的决定：我和阿叶是约定了未来的关系。母亲，您是爱着我的，我知道。您希望我可以幸福地生活下去，我也这么希望。”
“你——”
“对于我而言，”小野寺萤拔高了音调，斩钉截铁，和小野寺夫人对视的眼中露出的是不容拒绝的坚定，“和阿叶一起生活就是幸福。我会激励他上进，会尽力管理家务，所有您现在认为他不具备的东西，我们都会努力打拼回来。请您给他一个机会，也请您……帮助您的女儿获得幸福。以上。我先回房洗漱了，失礼了。”
少女吐词清晰毫不磕绊地说完，不等妇人回应便利落地撑着地站起身，脚下生风地跑回了卧室，锁上了门。
咳……她有点怕小野寺夫人会被她气到不顾礼仪地追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