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美狄亚
铂耳塞福涅惊惶逃遁了。
虽然这句话冒出来, 西比尔自己都吓了一跳,但是事实确实如此。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关键是先从冥土离开, 返回人间才对。
西比尔将将在铂耳塞福涅带来的唯一的光明与春天彻底离开前成功闭紧了双眼。
她已经知道了, 一直警告自己千万不要睁开双眼的直觉是从何而来。
这里是冥界, 冥界里游荡着无数的怪物和亡魂。
它们就在这片黑暗中。
它们就在她身边。
所以绝对不能睁眼。
不然san值会清零的(划掉)。
西比尔全神贯注地“看着”脑海中的金色光点,精神抖擞地迈开了脚步。
她也不去思考自己刚才吃了个什么玩意儿, 为什么那东西有饱腹作用。
她只能乐观地猜测身为预言之神, 阿波罗或许早已预见到了这一幕,金色七弦琴也是为此才出现在她身上的。
但是……
这些都是细枝末节。
有一种几乎逼人发疯的尖锐的违和感一直在敲响她脑海中的警报。
西比尔知道自己不能去想。
至少现在不能。
周身笼罩着一层不属于冥府的金色微光的少女不停地向前奔跑, 将所有的黑暗与怪物都抛在身后, 没有任何存在能追上她,她只跨一步, 就能让冥土的广度减少一丈。
她不停地奔跑,感觉自己已经跑了比见到铂耳塞福涅之前还要长得多的距离,但是仍未到达终点。
她只能继续奔跑。
就在这几乎要被她幻想为是永恒的长途即将迎来终结,脑海中的金色光点肉眼可见地“扩大”时,她感觉到周围的环境开始变得险恶起来。
那是一种超越感官的直觉。
一直以来, 即使在看到冥后铂耳塞福涅,意识到自己所在的“迷宫”原来就是冥界, 察觉出自己周围全是能叫自己尸骨无存的怪物之后,西比尔也没有感觉到实际的危险。
换言之, 即使她自己吓自己地怀着恐惧,但实际上,理智却很冷静地告诉她并没有什么好怕的, 这里不存在能够伤害她的事物。
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
发生了意外状况, 再像之前一样无所畏惧地往前莽撞就不行了, 西比尔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已经跑了这么久,她却连呼吸都未曾错乱一分。
或许说……呼吸对于她而言已经不是必要事项,她之所以还在呼吸,不过是还保留着人类的习惯。
冥界里有空气吗?
冥界里的空气对于活物而言是有益的吗?
她现在还是活物吗?
她的肉·体还在吗?她现在会不会只是灵魂状态?
就在西比尔无法控制地胡思乱想时,她感觉到自己周围的黑暗翻涌了起来。
这是一种无法言表的感觉,远远超出人类所能形容的地步,西比尔唯一能给出的感想就是无论这黑暗是什么,她闭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真是一件好事。
「语言无法清楚地解释这些极为微妙而稀薄的情绪,更像某种模糊的心理象征与审美联想——糅合了描写异域的诗歌和绘画,再加上潜伏于不该被阅读的禁忌典籍中的古老神话,就连不断的风声都带着特定的蓄意恶毒。」(1)
西比尔的身体里正在乱窜的就是这样的情绪,因为她已然发现自己周围发生了什么。
以她所处的位置为中心,有两个神明在交战。
西比尔不知道这种形容是否准确,毕竟她也没见过正经的神战,所以也有可能这两位神明其实只是在试探或者在谈话之余无聊地玩耍……她不明白。
赫卡忒:“你没有留下她,白臂的女神,你没有留下她,就不能留下她。”
铂耳塞福涅:“那我要怎样获得更高的地位呢?她拒绝了我,还威胁了我。没有人能在我的领土上冒犯我而不付出比灵魂灼烧更惨烈的代价!”
赫卡忒:“哈哈哈哈,你应该担心的是更要紧的事,你可以向你的母亲求救。”
铂耳塞福涅:“向我的母亲求救?是了,当我还只是她的侍女时,我听命克洛诺斯之子的吩咐,从她那里偷走了春天的职权,逃到了冥府,现在我需要帮助了,她如何会不热烈地欢迎我回去呢?世人会说春之女神终于回归了德墨忒尔的怀抱!”
赫卡忒:“那么,你至少可以当这冥府的女主人。”
铂耳塞福涅:“你没来前我倒是可以这么做,可是我的侍女、帮助过我的女神,你盯上了这块地方,要借他人的手来当一个强盗。我还能向谁求助呢?向我的丈夫,还是我的情人?他们有的不得已,有的被欺骗,交出了他们的职能,有些甚至连神名都失去了,现在我还能向谁求助呢?诸神在上!让所有男神都沦为奴隶吧!这世界原是在大女神的孕育下诞生的,也该回归大女神的胞宫!”
赫卡忒:“你不是命中注定的那个‘唯一’,你自己也明白,就在刚才,你已经促成了那个‘唯一’的诞生。”
铂耳塞福涅:“不!只要她永远留在这里,命运就将永远停滞在这一刻!阿波罗的力量无法影响这里,宙斯的雷霆也劈不到这里,若是赫尔墨斯胆敢伸手,我就烧了他的神躯,要他做睡神的仆从!”
赫卡忒:“她不会留在这里,你留不住她,没有任何人能留下她,没有人能阻挡命运。”
……
西比尔发现两位女神似乎并没有发现她能听到他们的对话。
这种时候似乎是偷听真相的最佳时刻。
但是西比尔没有继续听下去。
神话在这个世界里是鲜活的现实,没有缺少一点特质。
西比尔确定自己只是一个这个世界中的一名普通人类,本质是由泥土和石头构成的,勉强可以和地母盖亚扯上一丝丝微弱关系的平凡生物。
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她有一个不同于这个世界的灵魂。
用科幻的角度去解读的话,或许她的灵魂比这个世界里的人或神都要高维。
但也仅此而已了。
都不用神明出手,随便一个拿着刀剑的凡人都能杀死她。
所以即使这里是神话的世界,西比尔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之处。
即使有阿波罗甘心在自己身边当个仆人这样的举动,西比尔也只以为这是为了求爱曾经变成各种动物的宙斯的儿子对父亲的行为的仿效。
但是,现在再用这种说法搪塞自己是行不通的了。
无论她还会在这个世界中“存在”多久,在冥府中发生的一切都结束了她心中所有的平静,还有她对自身身份完整性和人格圆满性的信心。
就比如现在,西比尔一边吓得要死——被自己的行动,一边动了起来。
她重又迈开脚步,仿佛正围绕着自己进行的战争并不重要,仿佛她已经具备了将这一切视若等闲的资格。
西比尔很想用“我现在正在进化”/“我现在正向更高等级的存在蜕变”之类的话来解释这一切。
但是没有。
她还是她。
或许有许多地方变化了,但她还是她。
这是她自然而然便明白的事,正如人类看到神明的时候,自然而然便明白这是你应该敬畏崇拜的对象。
西比尔只能“注视”着无限接近混沌的黑暗中那唯一的一点金光,那离她越来越近的光芒。
在这种时候,罗密欧与朱丽叶效应,俗称吊桥效应的东西不起作用是不可能的。但是她经历了这么多超出想象的事情,她已经无法再对阿波罗抱以全然的信任。
不……也不能说是怀疑。
只能说,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再一次地,出于对太阳神阿波罗的误读,而陷入了如今的局面。
这样的解释反而更糟糕,因为所有的错误似乎都是她本人造成的——如果,她是说如果目前为止发生了什么错误的事的话。
这样的心理压力对于一个正想从冥府中逃命的人而言可谓雪上加霜,但是幸好,在西比尔远离了两位女神交战的区域后,她距离终点越来越近了。
那种自身的所有存在逐渐被光明侵占、填满的感觉,并不能算好,即使她明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依仗,但是她依然本能地产生了一丝排斥。
她决心离开赫卡忒神庙后就向美狄亚请辞,她自认已经仁至义尽了,如果有赫卡忒当保护神的美狄亚依旧没能从原有的命运中挣脱出来,那么她该怪责的……好吧,她确实无法大度地不计较,尤其是在自己身上产生了什么奇怪的改变之后。
与之相比,连下了趟冥府,被铂耳塞福涅强逼着要吃下吃了就不能走的石榴都显得无关紧要。
……
在脑海中除了光明以外再无它物后,散发金辉的西比尔睁开了眼睛。
穿着由科尔基斯的公主亲手准备的服饰的西比尔用力地呼吸了一口来自“生的世界”的空气,已经死过好几次的少女望着进神庙前随意瞥过的一切,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这一切都珍贵无比。
或许比死亡更恐怖的是死后仍然活着。
专心致志沉浸在离开冥府的快乐中的少女感官在迟钝的时间里慢慢恢复,她看到神庙前跪下的人,听到他们的惊呼和赞叹声,声音中充斥着惊恐与狂热。
她感到天上的太阳在排斥自己。不……在憎恨自己。
太阳对她充满仇视,但是,没有行动。
在每次关键时刻都发挥了重要作用的直觉又冒了出来,西比尔毫无征兆地猛然转身瞪向神庙东北角外廊柱的阴影处。
她看到了一个婴儿。
一个闭着眼睛,手持玩具似的金弓,跨背着玩具似的箭筒的小孩。
“——!”
西比尔很想帅气地机敏地躲过那可怕的东西,但是晚了,在她转身前,盲目的爱神手中的箭已经瞄准了她的身体。
在西比尔看清厄洛斯面容的那一瞬间,离弦的金箭就穿透了她的心脏。
后知后觉地,西比尔理解了那些跪在地上的人发出的声音代表了什么。
他们之中,有的用世俗的称呼喊她,称她为公主;有的用神殿的职位喊她,称她为祭司;还有的因为她身上的“神迹”现编了一大串颂词,那是基本只出现在祭祀仪式中的,针对神明的颂词。
俯身膜拜的凡人看不清被金辉笼罩的女人的面容,他们将西比尔当作美狄亚来崇敬。
(这绝不可能是赫卡忒做下的事!)
(是美狄亚……是她误导了这些人,又让这些人误导了厄洛斯,让我承受了她的命运。)
西比尔用最后的理性分析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爱情的疯狂与火热统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