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美狄亚
（我可能……果然……不适合当英雄。）
（英雄的话是不会这么小肚鸡肠的吧？）
（别说不在意了, 说不定连注意都注意不到。）
（人之心……果然是如此卑下的东西吗？）
（神明的心是怎样的形状？）
（阿波罗那不会跳动的心……只是徒有其形而已吗？）
（那么他是用什么地方来爱我的？）
…………
在无限接近混沌的黑暗中，西比尔一动不动, 闭上双眼，脑海中漫游般地涌出许多杂乱的思绪。
她一开始还在想，根据某个不那么人道的实验研究，人类在彻底的黑暗，也就是在清醒状态下被剥夺了感知能力后最多只能坚持两小时精神不崩溃。到了后来，她倒没觉得自己的精神逐渐紧绷——说到这里，她连时间过去了多久都不知道——只是这种仿佛什么都不存在, 渺天地之悠悠，宇宙中只剩自己一个的荒凉死寂实在太磨人，她干脆就闭上了双眼胡思乱想起来。
赫卡忒女神说只要她能成功走出这座迷宫就能离开神庙。
她没有说如果自己没能成功走出去的话会怎么样。
西比尔也没有多此一举地问，总归下场不会太好, 就像古往今来，在神的考验中失败的凡人一样。
长着狮子躯干, 女人脑袋的有翼怪兽斯芬克斯在希腊神话中是一个还算脍炙人口的形象, 有关它的故事最广为流传的就是“斯芬克斯之谜”。传说中，斯芬克斯坐在忒拜城外的悬崖上, 如果路过的人想要安然离开，就需要回答出斯芬克斯的谜语答案, 否则就会被它杀掉。在俄狄浦斯之前, 从未有人猜中过斯芬克斯的谜题, 那些人当然是死了。
他们中或许也有可能成为英雄的人, 但是他们没有跨过一道考验，而俄狄浦斯跨过了, 所以俄狄浦斯才是那个英雄, 剩余的所有人都成了连名字都没存在过的背景板。
西比尔不想成为奠定“俄狄浦斯”声名的基石, 但是她真地不知道该怎么走。
直接按照记忆中的进庙路线原路返回是最傻瓜的做法，但是除此之外，她除了乱走碰运气之外似乎也没别的办法了。
现在一步都不走留在原地，好歹还能自我安慰一句这叫谋定而后动。
胡思乱想的，西比尔最后还是暂时将有关美狄亚的事清除出了脑子，又静了静心，默背了一遍赫卡忒颂词——感谢自己，她在小时候意识到自己穿到了希腊神话世界后就有意地收集了了这方面的讯息，所有或许能起到些许帮助的东西也记了有的没的一大堆，不然此时此刻，她还真没法顺畅地背出这位自己从未专门祭祀过的女神的颂词——西比尔摸索着解下了被阿波罗亲手系在她腰带上的，艺术之神的象征物之一，金色七弦琴。
在阿波罗手下能演奏出世上最美妙的音乐的七弦琴，此刻安安静静地待在西比尔的手掌之间。
西比尔手指交插，硬物的棱角硌着她的手心，她在心里呼唤起了阿波罗的名字。
在走进科尔基斯之前，阿波罗曾向她许诺过，只要她呼唤，他就一定会来。
那么，即使这里的太阳是赫利俄斯，即使这里是阿波罗自己也无比忌惮的赫卡忒女神的神庙，他也一定会出现的吧？
西比尔抱着这样的信心，无比虔诚，无比深情地在心里呼唤着阿波罗的名字。
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睁开。
在无法理解也无法解释的时间间隔之后，西比尔感到自己手心中的圣物在发热。
西比尔控制住想要睁开眼观察一番的欲望，依旧紧闭着双眼，在无限接近于“虚无”的混沌中，张开双唇，喊了一声阿波罗的名字。
Apollo——非多重的、唯一的。
似乎并不存在空气让她的声音有媒介可以传播。
但是没关系，她希望能听到的那个人一定能听到。
手中的圣物传来的感觉越来越诡怪了。
若非一直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叫西比尔无论如何都不想睁开双眼的话，她肯定已经迫不及待地察看一下此刻蜷缩在自己手中的是什么东西。
没错。
这种感觉，毫无疑问已经不是袖珍版七弦琴了。
它的质地不再是在诸多金属中也十分柔软的黄金，而是比黄金要更加柔软，柔软到几乎能叫人联想到猪肉牛肉之类的东西。
它的温度在持续缓慢地上涨过程中也逐渐固定为了比西比尔的手心温度要稍高一点的程度。
它的形状仿佛也在无知无觉中转变为了类似于水果、拳头的样子。
西比尔在不能亲眼看看的前提条件下，只能强行忽略它，并且放弃了有关它的一切联想，压榨自己的耐心等待着，看阿波罗除了这个以外还能给她怎样的帮助，叫她离开这座迷宫、这片黑暗。
然后，西比尔“看”到了。
脑海中亮起的一点金光。
她本能地就明白这是阿波罗给她指路。
她只需要顺着金光所在的方向走，就能离开这里，离开赫卡忒神庙，成功度过女神的考验。
这让她不安的心顿时安定了下来，她下意识地弯起了嘴角，顺着脑海中金光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随后，她保持着匀速的步伐继续前进。
西比尔没有忘赫卡忒女神的嘱咐，所以在不知道有没有效的和阿波罗脑内交流之前，她先默念起了自己对赫卡忒女神的印象所组成的，对这位女神的定义和限制。
她是神秘而又多变的，是恶趣味的爱笑的，是强大却不傲慢的，是无处不在又无一处在的。
人们祭祀她的同时又恐惧她，人们恐惧她的同时又迷恋她。
……
西比尔耗光了自己的艺术细胞，最后实在说无可说了，才谨慎地停下来。
停下来，她就发现自己似乎已经走了很久。
至少身体反应出来的疲惫程度和饥渴程度是她起码走了十座神庙都不会有的程度。
金光依旧停在那里，不远也不近。
西比尔无法自抑地生出了些许恐惧。
她迈动酸痛的脚的速度又快了一些，她捧紧了手中的不明物。
又走了一段不知道有多久的路程，西比尔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她现在就像在沙漠里一刻不停行走了五公里的绝望的旅人一样，如果再见不到绿洲的话就要死了。
而正像在这种情况下的旅人一样，西比尔感觉自己也看到了海市蜃楼。
不，准确来说是“听到”。
不过这个准确也只是相对而言的。
因为她其实也不是听到。
“听到春天”并不准确。
总之……神话时代，不要过分在语言文字的意义上进行苛责，否则又会陷入文字怪圈中无法逃脱。
西比尔脑海中短暂地闪过这一丝念头，继而随着心的指引缓缓睁开眼睛。
她看到了春天。
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无边无际的恐怖中，唯有一块春天，绽放在色如春花的少女脚下。
周身散发着春天的微光和滋润的香气，戴着永不凋谢的花环的少女面带微笑，就站在距离西比尔不足两步远的地方。
西比尔只要再往前一步就能走进春天的领地。
手持火炬的少女另一只手上握着一颗果皮绽开的鲜红的石榴，她的声音让人想起百灵鸟的歌声，又或许，百灵鸟的歌声不过是借了她的声音的一点余韵。
“光辉的西比尔，您一定很渴、很饿了，来，吃下这颗美味的石榴吧，然后再继续您的旅程，别忘了我的恩惠。”少女笑着说，伸长了手，将鲜红香美的石榴递到西比尔身前。
西比尔尽量目不斜视，也控制住了自己张口尖叫、仓惶逃窜的欲望。
她完全不知道、也没有余裕在乎自己脸上挂着的是怎样的表情，她只能抽调所有的力量让自己的喉咙发出声音。
她说：“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不需要您的恩惠。”
笑容美丽得能叫人联想到所有柔软美好且富含生机的少女脸色一变，她举着的火炬光焰突亮，近乎刺目。
就在不久前，美狄亚也曾玩过这样的把戏，但她的魔法和阿波罗的保护比起来一文不值，西比尔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完全没感觉。
但是现在不同，西比尔的眼球几乎是瞬间就被刺激得流出了眼泪。
和之前无论如何都不想睁眼一样，现在，西比尔无论如何都不想闭眼，所以她只能任由自己泪流满面，也不闭上双眼躲避这耀眼的火光。
少女的脸色变得和周围的黑暗与恐怖一致——这种形容很奇怪，不过神经紧绷的西比尔也只能想到这种粗糙的形容。
希腊神话中所有有关冥界、冥土、冥王和冥后的传说故事接连不断地从她记忆中喷涌而出，争先恐后地占据她所有的情绪领域。
“哦？您真地不饿吗？您不累吗？您已经走了很久，我知道的，我一直看着您，”说到这里，面色恐怖得仿佛就是死亡本体的少女短暂地笑了一下，“我一直，在注视着您。您已经很久没有喝水了，即使在这里，没错，金发的西比尔，注定要支配阿波罗的女人，您再不吃些东西的话也是会死的。您要明白，这里是光明之神无法涉足的领地，否则他早就把你带出去啦。不要拒绝我，没有人能拒绝我，西比尔，您需要一些食物来支撑您走过剩下的路程。来吧，吃下这颗石榴，然后继续往前走。”
西比尔用力咬了一口舌尖，然后在神王宙斯与农神德墨忒尔之女，冥王哈迪斯的妻子，春之女神、冥后铂耳塞福涅越来越危险的目光中镇定道：“我确实饿了，尊敬的女神，所以我正打算吃些东西。”
冥土的王后闻言神色一缓，春天又渐渐回到她身上。
就在铂耳塞福涅要西比尔接过她手中的石榴时，西比尔睁着一直在流泪，视野却奇异地未受任何影响的眼睛，抬起手，一口把手中的温热柔软物质吞进了肚子里。
“啊——！”
铂耳塞福涅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西比尔保持着已经完全超出了正常范围的理智，放下双手，不去想这种入口即化的诡异东西到底是什么。
反正不管是什么，也绝对比冥界的食物要好。
“我已经吃饱了，无尽死亡之土的女主人，白臂的春神，请您继续注视我的旅程吧。当我回到光明之下，我会向我的神赞颂那宽容的女神，凡人会知道，世上又多了一个成功从冥界回到人间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