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美狄亚
“异邦人, 你要知道你站在谁的土地上，这是我父亲——娶了美丽的伊底伊阿的威武的雄鹰——的宫殿。你要知道，你能安然坐在科尔基斯的美狄亚面前，不是因为做了十六年牧羊女的你出生高贵, 也不是你那织毛毯的父亲有什么值得尊敬的地方, 而是因为太阳神和大洋神女的后裔不愿意做一个薄待客人的主人。”
西比尔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当即便道：“您的身份确实是尊贵的, 穿红袍的公主, 我知道您戴着的是谁赠予的金冠。但是，如果科尔基斯和希腊信仰的神明都在同一个万神庙里, 那么我要说您的身份可还远远比不上诸神中最最英俊勇武的阿波罗。”
西比尔板着脸硬邦邦道：“我用同一双眼睛看制定世间法规律令的神, 他可没说我的目光有任何冒犯之处, 您想用这样的理由惩罚我，那么请先证明您在奥林匹斯山上拥有比十二主神更尊贵的地位吧。”
美狄亚脸色一变，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了下来的样子，但从她眼中冒出的怒火和三火炬的紫色、蓝色、金色光焰互为燃料，使宽敞的房间愈发明亮。若非西比尔身上叠了不知道光明之神阿波罗给予的buff, 说不定她都要睁不开眼来了。
美狄亚见西比尔镇定自若的模样，置于膝上的指尖微微一颤，抢在西比尔开口前露出了上位者对下位者露出的，客气而谦逊的微笑。
“好吧, 美丽而坚毅的西比尔，我饲养的鸽子告诉过我你在科林斯做了多大的善事, 编纂了《西比尔医典》的你当然是值得尊敬的, 科尔基斯的子民也将因你受益！父亲说你以先知的身份出现在科尔基斯, 这叫我想起了那位可怜的, 不被人信任的你的同行，但你的预言不会不被人重视，你的听众也不会以为你在说谎。”
美狄亚弯了弯唇角，示意她自己就是那位听众，“你一定有话要对我说，我知道，那一定是很重要的话，会影响到我的未来，是吗？请说吧，备受宠爱的女先知，忘了我先前的刁难，不要让我这个纯洁的祭司害上分离一对热恋情人的罪过。”
不得不说，到目前为止，美狄亚给她的观感真地不算太好……
但这只是她的私人感情，并不是公正客观的评价。
“我曾于梦中得到启示，”西比尔按耐着心中淡淡的不悦，平静地开口，“当异邦的王子踏上黑海岸，科尔基斯的公主，他会成为你胸中金箭的指向。你会陷入到两种截然不同的爱所带来的困境中，无论你选择哪一种，都不会有美好的结局，你只能选择稍微好一点的那种。”
西比尔的目光落在美狄亚的金蛇耳环上，道：“要小心花言巧语的男人，要记住阿里阿德涅的结局，要爱你的故乡和你的父亲，不要杀死你的兄弟，不要杀死任何无罪的人，如此便可保持你的无辜。”
西比尔话音刚落，美狄亚就嗤笑了一声，端起杯子喝了口鲜红色的葡萄酒，酒液润泽了她鲜红的双唇。
“如果你想当一个受人尊敬的先知，那么还是先去德尔斐待上几年，好好学学你的前辈是怎么说出预言的吧。预言的神秘本该仅在神谕之下，结果却被你说得和唤牧羊犬去找丢失了的小羊一样粗俗。我可真好奇，为什么艺术之神会爱上你这样的女人，赫卡忒又……”
美狄亚突然闭上了嘴，冷下脸，在西比尔蹙眉深思的时候才若无其事地重又开口：“你是说，我，埃厄忒斯与伊底伊阿的女儿，科尔基斯的公主会为了那个无法取回自己的王位，被伯父赶出了自己国家的忒萨莉亚的王子背叛我的父亲，甚至杀死我的兄弟？难道他能带给我比现在我所拥有的还高的地位吗？”
西比尔忍着气，道：“不，他不会给你更高的地位，你甚至要因为嫁给他而失去现有的一切，当一个难民躲在别人的国家里苟延残喘，就连这样的待遇，最后你也无法保留，因为他会抛弃你就像扔掉一朵开败的花，然后再去迎娶一个能给他王位的公主。”
美狄亚置于膝上的双手握成了拳头，她站了起来，俯视、瞪视着西比尔。
“这不可能，你当我是什么样的人？当我在赫卡忒的神殿里学的是什么样的知识？你这胡言乱语的、信奉征服者的女人，女神告诉我你会出现在科尔基斯的王宫中，为我不幸的命运带来转折，我看你是要叫我过得更糟呢！”
西比尔为了不落声势，同时也是被美狄亚的态度气到了——虽然她清楚美狄亚对她的敌意可能就和阿波罗对美狄亚的敌意一样，甚至她还为了帮助美狄亚和阿波罗争执，但是说到底她更亲近的当然是阿波罗，她就算偏心也是偏心阿波罗。她和美狄亚之间非亲非故，凭什么她得包容对方？
“既然那位女神已经告诫了她的信徒，那么你就该遵从她的指示，不要把自己的怒火和敌意发泄在前来帮助你的好人身上！你要知道，反驳我对你的未来一点好处都没有；你最好明白，虽然我是一个牧羊女，没有一个当国王的父亲，但好歹我不会有一个抛弃我、侮辱我的丈夫！”
“呵……”美狄亚冷笑起来，她看着西比尔的眼中充满了居高临下的轻蔑，“在一切有理智、有灵性的生物当中，女人算是最不幸的了。首先呢，女人得用重金争购一个丈夫，他反而会变成她们的主人；但是，如果不去购买丈夫，那又是更可悲的事。而最重要的后果还要看她们得到的，是一个好丈夫，还是一个坏家伙。「1」但我可不是那样的女人。金发的西比尔，你诅咒我未来会有一个侮辱我、抛弃我的丈夫，但是你说这话的时候却忘了，那扮作牧羊人来到你身边的神根本不可能娶一个凡人为妻！”
西比尔在一瞬间血往上涌，脸变得通红，又气又怒，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美狄亚将披在肩上的金色纱帛笼到胸前，神女的高洁从她健美丰满的身躯上展露。她仿佛已不屑再去看带来不祥预言、危言耸听心怀恶意的西比尔。
“我要传达赫卡忒女神的命令，之后便不再见你，你如果敢在我父亲的宫殿中乱说对我不利的话，叫我的父兄厌恶我，叫我的祖父赫利俄斯为我见证，我一定会待你如同你那卑贱的父亲待他屠刀下的羊羔！”
“女神命你去神庙见她，聆听她的圣训。”
“现在，不受欢迎的异邦人，你应该早早回去斋戒，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再走进女神的居所。”
西比尔才不走！
要是她现在什么话都不说的就走了，那岂不是默认了美狄亚的污蔑？？？
“等等！噬亲的女人！我绝不容忍这样的侮辱。你不但侮辱了我——这倒是可以原谅的，还侮辱了我所爱的——这可无法原谅。你竟敢把艺术之神、光明的化身，人类的保护者，那诸神中最英俊典雅的，男性之美的象征与那个只会抱着女人的双腿哭求的龌龊东西相提并论！诸神在上，我真不该不顾关心我、保护我的阿波罗的请求，漂洋过海来救一个不识好歹的家伙。那在寒冬里用自己的胸膛暖活了蛇的农夫，最后反被醒来的毒蛇狠狠咬了一口呢！”
西比尔羞愤交加，惊怒交迸，一连串的话像连珠箭一样射向美狄亚。
“在赫卡忒的见证下，持魔药的纯洁公主，你对一个好心对待你，和你一样都是女人的人如此刻薄。这不是神的事，也不是人的事，是我和你之间的事！请不要否认，在你见到我的第一眼开始，就对我抱有伤人的敌意；而我呢，一个侥幸能够预见悲剧，并且试图帮助无辜的人不要堕入命运的圈套的人——你真该想想那诞生于提洛岛的太阳有多不愿意来到赫利俄斯的科尔基斯，你难道不明白我之所以出现在你面前，除了对你抱有善意以外再无其他可能？”
西比尔清亮的声音回荡在宽敞高阔的房间内，房间角落里，那三个火炬的焰光轻轻地颤动着。
“好罢！是我做了错误的决定。是我一厢情愿地以为我带着善意来到这片土地上，而这里的人也能回报给我同样的善意。是我过于愚蠢，不该以为一个善良的牧羊女就比一个邪恶的贵族更值得尊敬，显然不是所有的神都会这么想。您叫我意识到我亏待了真正爱我的人，也让我看清楚了谁才是更值得被我善待的人。”
西比尔面若寒霜，说出的每个字都带着冰渣子，“尊贵的王室后裔，科尔基斯的公主，自恃比女人高等，却又自卑于自己是个女人的赫卡忒的信徒，我已说了我见到的未来，让那会受害的人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我已问心无愧。就让那些爱人的神来评价我是否仁至义尽吧，至于不爱人的，自然也不会得到人的爱。”
“我言尽于此，希望我们彼此的命运在这番不愉快地交汇之后能再不重逢。傲慢与偏见的神女，我仍然要祝福你，希望你不会得到你不该得到的结局。”
说吧，西比尔转身就走。
在西比尔走到门口的时候，美狄亚出声叫住了她。
西比尔没有回头。
美狄亚冷淡地说：“两日前，当天上亮起了阿里阿德涅之冠的时候，我曾在道路女神的神庙中获得启示。赫卡忒说你会是那个决定我的命运的人。于是我通过点燃草丛观察升起的烟雾，猫的爪痕以及鸽子传来的海那边的消息来了解你是谁。”
西比尔平视走廊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异样的神色。
“众神、包括你的神都能为我作证，异邦人，我生来不屈于自己是一个女人的命运，我比我的哥哥要更加优秀，如果我的父亲愿意给我上战场的机会，他就能明白世界上还能有第二个劈开宙斯脑袋的女人！如水仙花一般娇弱，一扯就散的西比尔，阿波罗最爱的纯白的羔羊，你如果知道美狄亚是什么样的人，就该知道我为何会无法忍受……以赫拉的名义，我能忍受任何人来当告死鸟，只除了一个全无自身的荣耀，只能靠男人来抬头挺胸的女人！”
西比尔脑海中适时闪过曾经看到过的，有关美狄亚的一种论调，说美狄亚的思想中带着男女平等意味，算是古希腊的第一个女权斗士。
在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中，遭遇“婚姻危机”的美狄亚曾提到她与伊阿宋缔结过正式的誓言——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来，哪怕是被爱情的金箭射中了的美狄亚也没有彻底失了智。或说，她本质上就是一个带有一定独立性的女人，这样的人最明白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的良心上。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此时的誓言不是像后世那样写份合同大家签字就行，毕竟是神话时代嘛。
当初立誓的时候，美狄亚是亲自和伊阿宋一起在赫利俄斯的见证下立誓的。之所以要强调这一点，主要是因为这个时代的女性地位也就比完全不算人的奴隶要好一点，但在普世常理中，女性依旧不算“自然人”。像这种情况，一般都是由女性的主人，或者是父亲或者是兄弟或者是丈夫来出面代为立誓的。
但是美狄亚没有这样做，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她要和伊阿宋结盟，本身就意味着背叛了父兄；另一方面，也表现了她对于自身仅仅因为性别原因就无法得到和男人一样的待遇而不满。
在原著里，美狄亚杀死两个亲生孩子时用的，正是当初用来与伊阿宋立誓的右手。
违背誓言的人当然会在神明的见证下受到惩罚，但美狄亚选择了亲自动手，她不需要别人来替她复仇，她要亲自饱饮仇人的痛苦。
想到了这些，即使美狄亚对她的态度再糟糕，西比尔也无法继续讨厌她了。
但是这不代表她就要因此委屈自己。
“我身上确实存在着阿波罗给予的荣耀，”西比尔回眸，淡淡道，“但是那是神明赐予他喜爱的凡人的荣耀。我并非是一无是处地得到了神明的喜爱，赫卡忒的祭司，你应该知道这一点才对。”
美狄亚的唇角浮现了一抹冷笑，她的眼中有着对西比尔的怜悯。
“你十分美丽，库比斯的女儿。阿芙洛狄忒一定十分偏爱你，正如她当初钟爱注定要成为埃庇米修斯的妻子的潘多拉一般。你的长发披散在肩上，就像不老的青春之泉流淌在青草上；如藤蔓般卷曲的金发没有金羊毛那么耀眼，但却比金羊毛更能吸引英雄的心；你看看你的肌肤，就像一汪从壶里泼出来的牛奶，有谁会不愿意将其痛饮？你那柔软的，连坐在椅子上，都和别的所有女人区别开的身姿，谁会奇怪艺术神将你称作世间最叫他喜爱的羊羔？他抱着你也就像在抱着一头小羊羔。”
“你的气质，即使没有那缠着圣腰带的牧羊人用爱灌溉，也依旧出众如黑夜中的火炬。你既能做一颗屹立不倒的大树，也能当一株纤细娇弱的粉水仙。你有时候硬得像雅典娜的盾，有时候软得像阿尔忒弥斯的光；你可以温暖如紧贴着皮肤的绒被，也可以冰冷如战士流干最后一滴血。你高傲，不可侵犯如天上最高贵的女神，可是有平易近人，就像五六岁的小姑娘最喜欢的戴着花环的大姐姐……我说了这么多，可是全没说到点子上，身为科尔基斯的公主，我深爱我的国家，但我在见到你的时候，也无比遗憾自己不曾经历文明之邦的浸淫，让我连夸一夸你都做得太过粗鲁，活像薄待了你！”
本身是健美型的丰腴美人的美狄亚叹了口气，“你不要以为我在嫉妒你，世间有各种各样的美丽，即使在诸女神中得到了金苹果的那位，也不过是更会体察裁判的心意。我不喜欢羔羊似的女人，因为你们时时刻刻在提醒我，我纵使拥有一具能披甲持锐的身躯，也终有一天会成为献给男人的祭品！天知道……我发誓，就算我一定要花上比其他女人都要昂贵的代价，我也一定要买一个我能掌握的丈夫！”
美狄亚道：“就算厄洛斯的金箭真地射中我，我也绝不会当一个男人的奴隶，付出一切后就被抛弃，最好的结局也只是在屋子里待到老死！”
西比尔暗道，你确实实现了你的誓言，哪怕被厄洛斯变成了狂爱伊阿宋的女人，你也没有失去理智，不但在自己祖父的见证下和对方缔结了契约先上了一道保险，保险失效后，你也没有就此绝望，没有像黑格尔说的那样——“爱情在女人身上显得最美，因为她全部的精神生活和现实生活都集中在爱情里并推广成为爱情，她只有在爱情里才能找到生命的支持力，如果她在爱情方面遭遇不幸，她就会像一道火焰，被第一阵风吹熄掉。”
如果没有爱神的金箭横插一手，那么，即使美狄亚最终还是会选择伊阿宋做丈夫——科尔基斯地处世界边缘，在文明人眼中就是落后之地，附近也没有美狄亚的试婚人选，难得有一个可以当众多英雄的老大的伊阿宋，他还是能够成为雅典城邦的国王的王子，美狄亚选他一点也不奇怪——但是至少她不会疯狂到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更不会为了伊阿宋就背叛自己的娘家故乡，杀死自己的亲人还将其残忍分尸。
但是……
西比尔干脆转过了身，重新面对美狄亚，“被缪斯吻过喉咙的公主，你可太看低自己了，在希腊还没有人给予我，如同你给予的那样，叫人心情舒畅的赞美。”
美狄亚挑眉，她的眉毛又粗又长，带着一股子野蛮生长的野性，叫她的五官浓艳逼人，美得能叫别人暗淡无光，“要么希腊人都是一群瞎子，要么就是他们不敢多提神明看上的情人。”
“我听懂你的意思了，你是在说，我除了美貌一无是处，阿波罗看上的也只是我的美貌，对不对？当我青春逝去，多情的神明就会收回他的宠爱，到那时，我甚至连在屋子里待到老死都做不到，因为神明的居所不是我一个凡人能踏足的，是不是？”
“难道不是吗？”即使承认了堪称是亵渎神明的话，美狄亚的眼中也没有丝毫恐惧。
应该说，身为赫利俄斯的孙女，美狄亚没有用更难听的话来贬低阿波罗，还是看在阿波罗的神权十分强大，即使在科尔基斯这赫利俄斯的大本营内，她的子民也有许多要依靠阿波罗的地方呢。
美狄亚缓缓走近，同时开口：“达芙妮因为阿波罗的爱变成了一棵树，至今仍然要在她宁死不屈的男人身上当一件配饰。”
“卡珊德拉在于阿波罗最后的吻别中，得到了从此她的预言将不被任何人信任的厚赠。”
“克瑞乌萨只敢把她与阿波罗在山洞中偷情生下的孩子扔在山洞里，哪怕后来有了丈夫，去向曾经的情人求子……阿波罗是怎么说的？他说伊翁——他的私生子就是这对夫妇的儿子，险些叫以为自己被丈夫背叛的女人犯下杀子的罪过。”
“普萨玛忒给阿尔戈斯人带来的灾祸，至今仍是灾难之神阿波罗恐怖的一个注脚。”
“希兰尼，多么勇敢矫健的姑娘！被野蛮的神明抢到自己的战车上，当作一件货品向利比亚人夸耀。”
“罗伊欧，在被阿波罗抛弃后，因为未婚先孕而被父亲锁在箱子里，扔到了大海里！”
“喀俄涅也是为阿波罗所钟爱的女人，还给他生了一个健康的儿子，可是当她被他的姐妹，那擅长在山林中狩猎的女神一箭射死后，他甚至都不曾去问问那位女神，为何要如此残忍地对待他爱过的女人、他儿子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