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神雕侠侣
——只要你此后不在讨厌我、恨我, 我就心满意足了。
杨过说完这句叫所有知情者都瞠目结舌的话后朗声一笑，似是瞬间老了二十岁，又像是瞬间年轻了二十岁。在他的身上, 暮年和意气交错混杂显现, 呈现出一种只有他才具备的, 独特的魅力。
他似是一鼓作气, 招呼耶律齐随他一块儿去刺杀蒙古大汉。耶律齐在救命之恩面前，便是妻子受辱也只能忍下, 如今杨过说的又是大义, 便是刚刚死里逃生又要再去送死, 也只能咬牙应下, 带着仅剩的三百余名部属跟在杨过身边冲向敌阵。
小龙女和郭襄自然随着杨过而去。转瞬之间，小丘上便只剩下了郭芙和她的亲兵。
郭芙并不是分不清事情轻重缓急的人, 但是杨过方才的言行实在给了她太大的震撼, 叫她心神失守，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幕幕往昔的景象。
有杨过数次折辱她的画面。比如大胜关英雄宴拒婚，比如救了她之后面对她的话听而不闻径自离去, 比如颠倒黑白说她偷了小龙女的剑使计要嫁给他，比如在她说了小龙女和全真教道士的事后他迁怒打了她一巴掌……
也有杨过数次救她的画面。比如她落入金轮法王之手后他见到不肯听小龙女的话明哲保身，比如在乱石阵她不慎离了阵法被金轮法王捉住威胁母亲他冲出来救了她, 比如她被李莫愁扔在火场中他冲进来救了她，比如公孙止的渔网阵中他斩开了她身前的渔网……
也有杨过和她相处甚欢的画面。比如幼时初见她叫他去摘花、编花环给她戴，他就乖乖地去了；比如在桃花岛他们在一起玩，斗蛐蛐, 他傲气成那个样子, 结果找的蟋蟀还不是比不过她的；比如数年后重逢, 他故意说话揶揄大小武, 她听得好笑，又要为二位师兄找面子，便也揶揄他，结果他看呆了她的笑脸，竟然脸红红地转过头去了；比如她问他离开桃花岛后的日子，他说的那些她又何尝不知假多真少，不过是听起来有趣，再加上她本来也不是为了关心他，便也当真的听了；比如他们偷看妈妈教鲁有脚打狗棒法，又听见爸妈说起他们二人婚约一事……
也有杨过和她闹翻的画面。比如他不肯给她那只厉害的蟋蟀，还打了她一巴掌；比如他蒙骗了大小武，他师傅又来辱她，她问到他头上，他反而一推三四五，反过来污蔑她，最后一个挨打一个断臂；比如在古墓中他们躲在棺材里不出声，她只是想对付李莫愁，谁知误害了小龙女，但她那时哪知道一枚冰魄银针就能要了李莫愁师妹的命，听他那么凶，反而也气起来了，结果刚找回的妹妹又被他掳走了……
郭芙自认研究过一辈子的人类心理，虽然达不到看个人就把人解析完全的地步，但也总不至于连一个人做出一件事来，自己却连理解都无法理解。
但杨过刚刚所做的事就叫她无法理解。
之前，因为郭靖总不忘杨过的存在，一旦有人提起杨过便要对她生气，起码一两天与她说话用冷暴力叫她难受。她虽从记忆中知道当初的来龙去脉，自认虽然莽撞了些，但当时的情景是那个情景，也不能说她错到了什么地步去，至少不该都过了十六年，自己仍要为此事受罪。
但是正因为已经过了十六年，若是她旧事重提，说起当初之事，反倒搞得自己是在狡辩，全无半点悔过之心，愈发不堪。
是以，她虽明知确实是她对不起杨龙二人，但是心里对他们与其说是愧疚多，还不如说是厌倦多，只恨不能把他们的存在彻底从生活中抹出去，不再管主角剧情，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她这样想实在是人之常情。就说刚才，杨过态度那般一百八十度地大转弯，他自己倒是无知无觉自来如此，但是她又如何跟得上他的反应？
先是在战场上放出狠话，于万军阵中折辱她，用耶律齐的性命要挟她，然后又像是突然后悔了，不光立刻还了礼，还一副后悔得连看都不敢多看她一眼的模样，一点不敢耽搁地立刻把人救出来。
还说什么“从小一起长大”，什么“常闹别扭”，什么“情若兄妹”，什么“不讨厌我、恨我”，什么“心满意足”……您是有精神分裂症吗神雕大侠？
你哪怕动动巨雕脑袋上的肉瘤想想，若真想叫我不恨你，那就别把老娘宁肯朝你磕头也要救下的丈夫拉去险地啊！
你武功冠绝天下可于万军阵中讨得大将首级但耶律齐不行啊！
你说你是不是有毛病……
郭芙脑海中混沌一片，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实在不知道该想什么才好。
若非她自认对杨过多少有一丝了解，认为他再如何，也不至于到了如今一切皆休的时节还要因旧恨向她复仇，刻意欺骗她，她还真要相信杨过最后的那句话是假话了。
郭芙实在想不清楚想不明白，连一丝头绪都没有，附近没有敌军，她也不急着去杀小兵，只神情莫测地遥望杨过等人离去的方向，看他们如何直取蒙古大汗帐下，看杨过如何像条失了神智的疯狗，孤身一人对骑马逃命的大汉蒙哥追赶不休。
茫茫战场，所有人都被杀戮的欲·望所征服，举动疯狂者亦有不少，但唯有杨过，唯有他疯得叫人心惊。
他撇开众人陷入蒙军包围，孤注一掷，不管不顾，什么都不在乎，只一心一意追在蒙哥身后，活像是要追到人后把人活活咬死。
饶是明知结局的郭芙都看得心胆俱裂。
并非是她突然对杨过产生了什么正面、善意的感情，她比起原身要更为心胸狭隘，也不认为这世界上有恩怨相抵的事。杨过就是再救她一百次，她顶多从此以后对其唯命是从或者干脆以死相报，但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心，也不想控制，她看不惯一个人，就不会因为那个人对她有恩而突然看得惯人家了。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她从不无聊地期盼人人对她好，她期盼的只有她不对人坏，那谁都别对她坏。
若是有人打破了这条规矩，无论是好还是坏，她的第一反应首先是自己的安全区被人侵入的不悦和烦躁。
所以她看着杨过这般生死一线，吓得魂飞天外，绝非是现世的人情旧事影响，而仅仅是因为这一幕本身所带来的摄人的冲击力震撼了她的心神，叫她隔着大半个战场，却仿佛在玄玄之间触碰到了杨过的灵魂，叫她感受到了一丝这个正在杀敌，或说正在找死的男人心中的痛苦和疯狂。
杨过对他自己简直毫无怜悯。
不，可以说他恨自己恨得杀心如炽。
他在追杀的并非蒙哥大汉而是他眼中的某个自己，是他恨得形象全无理智全无，是只要他活着就绝不容许“他”活着的他眼中的自己。
驱使他在这战场上如此疯狂如此不惜一切……是了，之前也一样，驱使他叫她跪地磕头才肯去救耶律齐的也是同一种东西。
那是什么？
郭芙近乎惶恐又近乎痴迷地凝视着那个掷旗杆不成后又扑到地上捡了块石头，一边继续追一边瞄准马上的蒙哥要拿石头砸人的杨过。
她或许明白了，又或许没有明白。
郭芙凝望着那道身影，恍惚间有了隐隐的明悟，清楚将杨过逼迫至此，几无生理的正是他自己。
他显然已下了决心，要么杀了蒙哥大汗要么被围攻至死，他们中必须要死一个，而客观来说，如果他没有主角光环，那么他这番举动和朝着风车发动进攻的堂吉诃德又有什么区别？
那里可有数万蒙军，斩首不成，他难道指望蒙哥会轻易放他回到友军阵营之中吗？
不，他从来没指望过这一点，他就是去找死的。
郭芙已明确了这一点，他去刺杀蒙哥，绝非出自什么为国为民的大侠情节，更不是为了襄阳为了大宋，甚至都不是为了报答郭靖黄蓉的教养之恩或为先辈洗刷耻辱。
他的行为并非出自这些理性的筹谋或者利弊的权衡，与其说是激烈的情绪，倒不如说更像是一种难以控制的欲·念。
或许是一种他无法控制却又从未得到过一丝半点的欲·念。
是这股欲·念叫他发了疯发了狂，他仅剩的理智就是非要死在这股欲·念下不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他宁肯去死，也不肯再活在这股欲·念之下，或，也不肯再活在这股欲·念得不到满足的虚无与饥·渴与绝望之下。
……
杨过最后竟真地杀死了蒙古大汗，解了襄阳之围，叫蒙古妄图一鼓作气灭亡宋朝的意图再次折戟于襄阳城下。
战争结束了，郭靖激动不已地牵着杨过的手进城，享受数万襄阳百姓的祝贺与尊敬。
秋末的鲜花少，人们大概是撸秃了襄阳城仅有的花朵才凑出一条花路来。家家户户都把红色的喜庆的东西摆了出来，大姑娘小婶子挥着红绸甩着手帕，精致的荷包到处乱飞，人人笑脸如花，郭芙跟在耶律齐身后，魂不守舍，视线总忍不住往走在最前面的杨过身上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