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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合·枕中记(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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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回学校的第一天,仔细收纳外婆的照片,低头踏入教室。当然成为焦点,整间教室都安静了那么几秒,继而嘈杂声响起,奚落的话语毫无保留地响起,“垃圾裴”,这是同学们强行给她起的绰号,因为她总是翻垃圾箱积攒可以卖钱的塑料瓶子,同龄人深以她为耻。

    她早已习惯,面对这些侮辱性字眼无动于衷,下课后为了躲避议论就去女厕所。她的人生,以两个截然不同的姓名为分水岭,逃避隐忍构筑了裴珍娣生命里最灰暗的基调,温热的鲜血涂抹了裴枕书冰冷的指尖,她决绝地走向两个极端,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

    裴珍娣在隔间待了足够久的时间,直到外面逐渐安静才自以为安全。结果走出去还是被一群高年级女生拦住,她们硬说她缺乏礼貌,没有主动打招呼,撕扯她的头发,逼她跪下认错。当时的裴珍娣还不是后来那个下跪磕头道歉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的“裴莫”总监,她本能地拒绝这种屈辱。她们便把她堵在角落,用洗拖把的脏水浇在她头顶。

    女厕所外聚起许多人,全在看她的笑话。

    直到一双白球鞋停在她面前。

    十七年后的裴枕书,本可以挽留那个站在阳台上的单薄身影,她是他在人世间最后的眷恋。她的话语,可以救赎他的生命和自己的灵魂。可是她没有,她割舍一切爱意,践踏一颗真心:“算什么?你我之间不是生来云泥之别吗?陆梓君,”她的唇边泛起从容微笑,“我从未爱过你。”

    她用最残酷的话语将他逼入绝境。哪怕,她的记忆深处有一位如云般纯净无瑕的少年,那位少年啊,曾是唯一一位从看热闹的人群中挤出来,义无反顾冲到她面前,拯救她于水火的人。

    他弯下腰,有一双清澈的星眸,和温雅的微笑。“你还好吗?”他如是问。

    裴珍娣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少年,暮雪飘零的竹枝巷,他曾递给她一把伞。他的同学在走廊里催促他:“陆砚清!”

    这张脸和这个名字终于联系到一起。她的直觉没有错,确实只有这样干净纯粹的少年,才配得上笔记本上整饬雍容的字迹。她忘记了当时的内心是否曾有那么片刻的悸动,她只记得少年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颤抖的瘦弱肩头,声音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裴珍娣,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不该任由她们欺辱。”

    在此之前,裴珍娣总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父亲打母亲,是她打开柜门有错在先;母亲打她,是她干不好家务,平白让灶里的柴火熄灭;弟弟以薅她的头发为乐,是她没有摆正姐姐的心态不够包容后辈;父亲和弟弟的惨祸,怪她没有修好自行车……这所有的一切,都该怪自己,怪自己姿态摆得还不够低贱,她是泥土里的沙砾,是鞋底踩过的一抹污痕,所以承受什么都是应该的。然而少年反驳她,对她说,她没有做错任何事。

    她竟不知道,原来自己没有做错。

    他带她去找自己的父亲,控诉校园暴力,要求施暴者根据校规受到应有的惩罚。

    次日中午,距离午休还有几分钟,大部分同学都已规矩回到座位,整栋教学楼有喧嚣复趋平静。陆砚清出现在初一(2)班教室门外,敲了敲窗户,对最靠窗的学生说:“麻烦帮我叫下裴珍娣。”

    居然有人主动找大家避之不及的丐帮帮主?同学们愕然,目光纷纷投向某个座位。趴在桌面专心写作业的少女懵懂抬头,同样惊讶,在全班的注视下跑出来:“你怎么来了?”

    陆砚清将手中的袋子交给她,笑道:“里面装的是我妈做的凉拌莴笋和酱牛肉,她让我带给你。还有一盒葱油饼干,是我买的,很好吃,你尝一尝。”

    他的母亲?那不是陆校长的妻子吗?同学们忍不住低语交谈,难掩八卦之心。铃声忽然响彻校园,宣告漫长午休的降临。少年“啊”了一声,赶紧挥手:“我要迟到了,先走了。我妈邀请你这周五来我家吃饭,她会煲鸡汤,到时候放学了我在校门口等你,拜~”

    待周五放学后,少年果然背着书包,站在校门口等候,见到她出现,不顾周围窃窃私语,大方招手:“裴珍娣,这里。”

    艮山门外正是晚集时间,摊贩们分列道路旁,吆喝贩卖新鲜的鱼虾蔬果,人声嘈杂。陆砚清看中无骨鸡柳,掏钱买了两份,将其中一份交给她,不忘提醒:“千万别让我妈知道,她认为这些都是垃圾食品。”

    夕阳隐于云后,逐渐西沉,朱雀桥下流水波光粼粼,映射云霞绚丽,呈现出独属江南水乡的壮阔黄昏。周围到处是眼熟的同学,裴珍娣一路沉默,此刻再也忍不住,低声询问:“你不怕吗?”

    陆砚清正在专注用竹签和鸡柳做斗争,含糊问:“怕什么?”

    她垂下眼睫,鬓边白花摇摇欲坠。“我是‘垃圾裴’,”她认真而小声道,“和我接触,是要被大家笑话的。”

    陆砚清不以为意:“可是他们笑话你,不能代表你有错,只能证明他们需要找一个嘲笑的对象,才能获得内心的优越感。”

    他说到这里,微笑起来,安慰她道:“放心吧,我才不怕被笑话。”

    斜阳渐红,天色黯淡下去,少年身着白衣,这样坚决地说完,眉目舒展。那笑容仿佛杳霭流玉素月琼辉,竟比漫天星辰还要耀眼,是永镌岁月深处无法被忘怀的惊艳一瞥。

    被陆氏夫妇接回陆家的那一日,春雷在天际滚落细密雨丝,少女回身望去,艮山门外烟霭朦胧,一色的黑瓦白墙错落,有爬山虎在雨中青翠欲滴。

    好一处山水人间。

    伞下雨水淅沥似珠帘,遮挡出一方清净天地。正如陆敏贤牵着她的手,认真询问:“珍珍,你是否愿意和我们一起生活?”

    那是个娴静柔美的女人,总是含笑,仿佛永远不会生气。说起话来也是慢条斯理,不疾不徐,每当嘴唇扬起到某个弧度时,嘴角就会有梨涡若隐若现。当时非典全市停课,学校宿舍被迫关闭,是她主动将无处可去的裴珍娣接回自己家。

    甚至她并不说是陆家收留裴珍娣,而是小心翼翼地征询少女的意愿,给予了她最大的尊重。

    小阁楼不算宽敞,多亏陆敏贤花了十足的心思来布置,处处透出雅致,是少女从未拥有过的梦幻城堡。陆敏贤想起什么:“哎呀,把买的杯子放楼下了。”匆匆下楼去取,留裴珍娣一个人留在原地四处张望,她不敢触碰桌上的物品,生怕磕碰到它们。

    陆思源替她搬来行李箱,见她站着不动,蔼声询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裴珍娣踟蹰许久,嗫嚅致歉:“我给老师添麻烦了。”

    “怎么会麻烦?”陆思源拉她在椅子上坐下,解释道,“是阿敏一直想要个女儿。”

    正说着,陆敏贤笑吟吟走进来,手里拿一只卡通保温杯,放在桌子上,对裴珍娣道:“每天要多喝水……如果颜色不喜欢,阿姨再给你买新的。”

    被陆家收养的数年时光,大约是她惨痛人生里唯一鲜活灿烂的记忆。

    不再有动辄暴跳如雷的父亲、不再有突如其来的斥责和谩骂、不再有舍不得开灯的夜晚,她拥有完全独立可以想锁就锁的卧室,书桌上摆放护眼台灯,书房里每一本书她都可以随意拿取翻阅。每晚的餐桌上,总是欢声笑语不断,陆敏贤会主动给她添饭,担忧地说她太瘦小,“青春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珍珍,你要多吃一点”。

    夜深人静,裴珍娣从梦中醒来,独自推开窗,晚风拂面,苍穹之上月色清澄,朱雀桥下碧波铺陈。她将外婆的照片抱在怀里,想,多么舒适的被褥,多么柔软的枕头,要是能和外婆一起睡一晚,该有多么幸福。

    像命运的恩赐,或童话故事里的结局,她在贫苦、艰辛、屡遭厌弃的人生中辗转十三载春秋,丧失一切希望,忽然迎来这世上毫无血缘牵绊又完全不求回报的善意。

    陆敏贤是和蔼可亲的长辈,发自肺腑地爱护这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她捧着裴珍娣的手,轻柔地给她溃烂的伤口涂抹药膏。她在周末陪裴珍娣去余姜市,在新百挑选衣裳和鞋,最小的尺码在裴珍娣身上也显得松垮,她惊诧:“珍珍,你太瘦了。”然后将裴珍娣的衣橱塞得满满当当。

    她为裴珍娣教授最基础的乐理知识,带裴珍娣去上海观看阿加莎的《谋杀启事》、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夹子》,这当然是些高雅的兴趣,不过她同样有平易近人的爱好,比如拉着裴珍娣一起追当时流行的偶像剧。“这个男主角是不是挺帅的?”她坐在沙发上,像个朋友似的和裴珍娣认真探讨。一旁的陆砚清坐在钢琴前直摇头,抢先道:“不觉得。”她皱眉,却并不生气,嗔怪道:“关你什么事?”挽起裴珍娣的胳膊,亲昵道,“别理他。”顿了顿,又被少年嘈杂的琴音弄得烦不胜烦,起身去赶他,“看你的漫画书去,不要折磨妈妈的耳朵啦。”

    在裴珍娣偶因着凉发烧时,少女神志不清,迷糊喊“妈妈”,陆敏贤紧握她的手,柔声安慰。半夜裴珍娣苏醒过来,见陆敏贤正合衣躺在自己身边。她睡得并不安稳,一听动静,迅速睁开眼睛,掌心抚上少女的额头,长吁一口气:“总算退烧了。”

    裴珍娣望着她因为照顾自己而熬夜泛红的眼睛,鼻尖一酸,犹豫许久,试探性地伸出手抱住她。陆敏贤一愣,旋即微笑,轻缓而温柔地拍她的背:“怎么了,珍珍?是不是饿了?阿姨煮了小米粥,去给你盛一碗?”

    她吻了吻裴珍娣的额头,起身往外走,少女望着她窈窕的背影,遗憾自己过分迟疑,以至感谢的话语未能启齿。

    她还有最好的朋友陆砚清。

    他们结伴上下学,在艮山门晚集上挑选新鲜的蔬菜。他把她介绍给自己周围的朋友认识,并禁止他们称呼裴珍娣的绰号。他会十分自然地出现在裴珍娣的教室门口,递给她保温杯:“你把杯子落在我这里了。”在此之前,和裴珍娣接触是艮中校园内某种禁忌,谁也不想被嘲笑,所以大家都离她远远的。可是陆砚清率先做出示范,原来裴珍娣也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学生,和她交谈天不会塌下来。

    陆砚清用自己的行动,消解了歧视和暴力。

    至于他们沿用一生的古怪网名则源自于裴珍娣中考那年,与如今倡导的“快乐教育淡化排名”理念不同,艮中多年传统就是要张贴大字报宣告喜讯。那日两个孩子如往常一样结伴去集市买菜,远远望见学校里彩旗招摇,公告栏前围得水泄不通。

    于是他们凑上前,听四周议论声纷纷:“哟,705分,好厉害。”

    更有恨铁不成钢的家长在抱怨:“要死得快了,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侬怎么就考不出这样的分数?整天光顾着玩,侬向人家学习呀。”

    陆砚清目送那对母子离去,不禁感慨:“完了,人家这下得恨死你。”

    裴珍娣专注凝视红榜上硕大的描金字,这样的荣誉,说不骄傲是假的。她唇边抿出一点略带羞赧的笑,刚欲回答,一阵嬉闹声便清晰传入他们的耳朵:“……这第一名的名字好土哦。”

    少女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裴珍娣”,确实,这不能算个好名字。陆砚清察觉到她低落的情绪,想起第一次见到她名字时的惊诧,忙转移话题,带她回家。午后少年有了主意,提议:“我们起个响亮的名字吧。”

    那时少女已经从短暂的失落中走了出来,迷惑看他:“多响亮?”

    陆砚清苦思冥索,突然灵机一动,拽着她去书房,翻开《山海经》,指着“大荒西经”中的一段:西王母有三青鸟,赤首黑目,一曰大鵹,一曰少鵹,一曰青鸟,皆为西王母所御使。“御青鸟……哦不,用鵹字比较好,这个字生僻,他们都不会念,看还怎么说土。御……小鵹,怎么样?你就是西王母了,多响亮!”

    裴珍娣一脸迷惑,望着这个犯中二病的少年:“我为什么要当西王母?”

    “因为有我陪你啊,我是东王公。”

    那是还不流行情侣名的概念,两个人并不觉得这样的起名方式有哪里不对。况且裴珍娣对道教神话缺乏了解,狐疑道:“我只在《山海经》里见过西王母,东王公是谁?”

    陆砚清说:“西王母是中国神话中最古老的正统神祇,东王公则是后人为了降低西王母地位而附会出的神仙。”

    他耐心解释:“有了东王公之后,西王母就从创/世/女/神的身份转化成女仙之首,而东王公就是与她相对应的男仙之首。‘著青裙,入天门,揖金母,拜木公’,传说得道升仙之人,都要先拜西王母,再谒东王公,之后才能进入三清化境,位列仙班。”

    “得道升仙?”裴珍娣对这个词忍俊不禁,打趣说,“我看纯粹是服用重金属慢性自杀吧。”

    “算是吧……虽然安全谈不上,至少死法很无痛。”

    “可是靠炼丹自杀得花多少年?我看不如找个天台跳下去,抄近路升仙。”

    “那不行,自杀的话,我肯定不推荐跳楼。”少年认真道,“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从高处坠落触地的一瞬间,巨大的反作用力会让你的内脏和肌肉组织粘连在地面,你将亲耳听到自己骨骼破裂的声音,同时你的膀胱会破裂,尿液和血液飞溅一地,如果这个时候你整个身体还没有四分五裂的话,血液也会涌入你的肺叶,让你窒息。”

    这样细腻的描述着实过于血腥了,裴珍娣蹙眉,嫌弃道:“就没有什么即无痛又快捷的自杀方式吗?”

    以陆砚清当时的知识量,他确实不知道。他苦思冥索,搬来一部砖头厚的英文专业书,对照字典,艰涩翻译:“注射胰岛素加服用过量药,应该可以实现吧……?”

    他把书推给她,与她挨得极近。阳光从窗外透进来,少年皮肤白皙,在光华映照下能清晰看到脸颊一层薄薄的绒毛,整个人看上去乖巧且无害。他指向书页某段落,询问:“这个单词,是‘抑制中枢神经’吗?”

    这就是他们的相处模式,作为知己,他们聊天永远天南海北不着调,思维天马行空,经常探讨一些稀奇古怪的艰涩问题。

    ……

    如果一切都像表面这么幸福该多好,就像命运的恩赐,或童话故事里的结局。

    可是茨威格说:“她那时太年轻,不明白命运所有的馈赠,都已标明高昂的价格。”而童话的结局永远戛然而止,停在“他们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因为谁都知道,继续往下书写,童话的水晶球就会破裂,渗出现实淋漓的鲜血。

    三十岁的裴枕书依然牢记陆思源的模样。想想吧,陆梓君眉眼七分像他,就被誉为娱乐圈颜值天花板,收获粉丝狂热的爱。因为走流量路线,陆梓君一度绯闻缠身,路人缘跌到可怕,网友对他的演技、唱功、人设等进行了全方面的嘲讽,却从无人说他“长得丑气质差”。所以身为陆梓君的父亲,陆思源又该是何等儒雅英俊?这样的人,想争取让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对他死心塌地,几乎手到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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