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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转·紫钗记(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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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世界,原来是由一个个将美好化为齑粉的悲剧所串联起来的舞台。所爱之人和交好的知己都舍弃了最初的信仰,是否只有如此,我们才能理直气壮地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活下去?

    枉读圣贤书,他回顾这二十余年的漫长人生,终于有了一句恰当总结:枉读圣贤书。

    那么既如此,他为什么还没有想红的野心呢?舍弃尊严,折断脊骨就是。

    冯天真那一阵日子不好过,为求生机,背着自己的丈夫梁实偷摸找到他,他慵懒地笑,突发奇想:“给我一支烟吧,姐。”

    冯天真掏出自己的女士烟和打火机:“我记得你不抽烟。”

    他抽出一根,放在唇边,点燃。呛,这就是抽烟的滋味吗?这种伤害自我的痛苦真是让人着迷,他咳嗽两声,继而慢悠悠抽完一根,抬眸对冯天真笑:“我会成为你最火的艺人。”

    冯天真深深望他,意味深长:“保持这个样子——你会魅惑众生的。”

    有了冯天真的栽培,他的日子好过了许多。梁实自然大怒,盛嘉的律师函一封一封发出,索要天价违约金,誓要与他们、与新成立的梦马娱乐打官司到底。谁会在乎呢?这个圈子里反目成仇的故事那么多。

    他很听冯天真的话,从不反抗。冯天真夸他,做到了像一张白纸那般纯洁,任由团队勾勒涂抹。他笑:“我只是想红。”

    《长命女》是当年轰动一时的s+级大制作,吸引了半个娱乐圈的试镜,投资方最初只考虑从一线流量中筛选男女主,冯天真使劲浑身解数,到处疏通关系,希望给陆梓君谋一个男三的角色,那个角色人设饱满,可以预见能吸引许多粉丝。原著作者冯生生即明惜听说之后,承诺:“我会把你推荐给导演的。”

    在ip改编剧中,原著作者没有丝毫话语权。“拿了钱就滚”,是很多投资方的态度,明惜所能做的,只有这些。

    明惜没有留在北京继续读书,而是去了南京。“那里离家近一些。”她解释道,和陆梓君缓步在798艺术区的街道,那时陆梓君已小有名气,需要戴口罩,防止被人认出来。明惜想起什么:“其实砚清——对不起,我还是习惯叫你砚清——我是在认识你以后,才构思了赵颜这个角色。‘有一美人,零露漙兮’,你就是赵颜的原型。我这么说你不要生气,但你身上的男性特征真得很少,你天生具有一种中性的、出尘的、好像不属于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的脆弱美感,我真希望你能诠释这个角色。你甚至不需要演,站在那里就是风华绝代的零露公子。”

    他们走进一家艺术品商店,陆梓君挑选一枚白玉吊坠送给她。他不忍告诉她,电视剧的选角牵涉各方利益,投资人从不觉得几个臭码字的笔下诞育的角色值得被尊重。他望着明惜,就像看见几年前天真无知的自己,他忍住心中酸涩,安慰道:“别担心,你笔下那些角色,一定都能找到气质最吻合的演员。”

    于是陆梓君在拍完男三的定妆照后,突然被告知,他拿到了“零露公子”这个角色。

    裴枕书,哦不,应该称呼为裴莫了,从一个文弱的女学生,摇身一变,挽着季清让胳膊,摇曳生姿,好一朵倾羡众生的冷雨名花。什么叫一掷千金?季清让专门成立了一个子公司致宛影视,增持梦马娱乐38亿股票。公司为此更名暮山文化,并成功在新加坡上市。他们签下对赌条约,季清让从原先的投资方手里买下《长命女》版权,重新成立导演组,服化道预算翻番,一切围绕陆梓君而展开。

    正如裴莫告诉他的那样:“只有我才能延续你的演艺生涯,替你报仇。”她捧着他的脸,那像是一个要亲上去的姿势,但并没有,她温热的鼻息喷在他的脸上,唇齿间魅惑人心的低喃都化作对整个世界的挑衅,“理想主义者终将死于自己虚无的理想,文学已死,这个世界的胜利者只有小丑和疯子。”

    尽管他开始欣赏野心勃勃的女人,尽管他自己早已在欲/望的深渊无法回头,可那是裴枕书啊,他年少的挚爱,为何也变得如此遥远?污浊侵染他一个人的灵魂还不够吗?他在满地狼藉中间揽住她盈盈不堪一握的纤腰,鲜血淋漓的指尖轻抚过她的唇。“那么你呢?”他低语,“能否借一枕南柯以窥自己凋零的宿命?你是小丑还是疯子?”

    “我从未入梦,我的身体干干净净。”她牵引他的手,抚上自己的胸口,感受那脆弱地跳动,“这是我的心……脏。”

    眼前的人顾盼风流,举手抬足间蕴藏江南烟雨的淡雅,当她抿唇微笑时,小重山的眉,裁云翦水的瞳,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这是携手走过整个少年时期的爱与渴望啊,他们之间有相互倾慕的情窦初开,有相互扶持的亲情友情。是从何时起,他们之间悄然横亘岁月与命数的天堑?

    曾经低眉浅笑的少女和她纯洁的灵魂迷航于欲/海,美杜莎的歌声并不能使她回眸,她穿着红如火焰的长裙,义无反顾潜入海底,坚定追寻鲸落的财富,就像海市蜃楼一样缥缈的名利,必须以粉身碎骨为代价。陆梓君的心又怎能不痛呢?他落下那滴泪,轻声道:裴莫,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他们自此分道扬镳,形同陌路。

    2016年暑期档,《长命女》上星播出,大爆。

    其实很少有人知道,在业内普遍看来,被季清让买下版权以后的《长命女》并不能算是个好项目。我们的影视行业发展至今,早已不是为了孕育好的影视作品而存在。一个项目能否立项,在前期已被梳理得明明白白,投资预算是多少,各方分成比例如何,请哪些流量艺人主演,这些流量艺人的微博粉丝有多少,平均每条微博的转评赞是多少,互动情况怎么样,有哪些爆点和话题。流量是筹码,签下主演后,商务就会开始忙碌,以主演的流量去吸引品牌方,将每一条中插广告都明码标价。平台方也会根据这些筹码,确定要不要买下作品,以这部剧为独播噱头,能吸引多少广告商和新增日活量。

    大家心底都有一杆秤,项目是为了挣钱。剧情的好坏、选角的匹配度、演技的高低,和项目能否成功盈利其实毫无关系。

    因为会放弃观影的普通观众,最多去豆瓣打颗愤愤不平的一星,再叫嚷两句“内娱能不能倒退三十年”,却绝不会为此抵制所有投资过该作品的影视公司、平台还有赞助广告商。

    只要有钱挣,些微骂名算什么?罪不独在于我,罪即不在于我。

    所以业内坚信,《长命女》在无用的地方做了太多努力:它放弃了最舒适,闭着眼睛也能写的家长里短打小三和霸道总裁爱上我式爽点;它毫不珍惜时间成本,每个演员每天都要早起化三个小时的妆,以认真复原的心态呈现古典式妆容和服饰;它并不采用最快捷的拍摄方式,注重镜头转换和演员走位的美感,动辄长镜头调度;它不顾国内电视剧按集数卖钱的行规,刻意缩减无关剧情减少集数……虽然它火了,甚至让男女主一夜爆红,跻身一线,但投资方普遍认为,这只是季三公子精虫上脑,千金买红颜一笑的纨绔行为,决不能效仿。

    躺着挣钱不好吗?你非要冒着投资打水漂的风险琢磨品质?你把资本都吓跑了以后,毁灭的是整个行业啊。

    投资方唯一记住的是:冯生生?400亿点击量的原著作者,再不买版权费得涨成天价了吧。于是那段时间,无数ip改编专员向出版社询问:冯老师还有别的作品吗?什么都行,你开个价吧。

    然而原著作者冯生生并未因此身价暴涨,上榜作家富豪榜。

    她死在了《长命女》首播当晚。

    陆梓君忙于宣传,在众星捧月中昼夜颠倒,不眠不休,过了好几天才听到消息。那个长发齐腰、肤色苍白、内敛寡言的女孩,在南京读博的第一年,趁着夜色,跳进了长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遗言。她的同学们说她已经重度抑郁许久,课题进行不下去,所以才会想不开。

    《长命女》原著作者跳江自杀的话题为这部正在播出的剧集无疑增添了更多的热度。陆梓君听见有投资人在背后打趣:“好家伙,原来这年头下跪炒作不管用了,得靠跳长江啊——真希望我们合作的那些作者也能有这么高的觉悟。”

    陆梓君忍了又忍,额前青筋暴突,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直至掐出了血,才没有转身揍人。

    他不顾宣传期排得满满当当的行程,合作以来第一次哀求冯天真凑给自己一两天的空闲。冯天真叹了口气:“没问题,我知道你难过。但是你也别怪我,公司必须安排摄影师。”

    陆梓君远赴南京参加明惜的遗体道别仪式。冯天真也是两难,宣传期的艺人,不可能不宣传。要是没有陆梓君道别《长命女》作者的新闻,网友说不定还要辱骂陆梓君毫无人性,不知感恩。

    她到底不算丧心病狂,只伪装成路人偶遇,拍了几张陆梓君一身黑色正装,低头走进殡仪馆的照片,没有更进一步。

    陆梓君在殡仪馆见到了被打捞起来的明惜,她在江底孤独沉浮太久,打捞起来后已经隐约有巨人观的趋势,难辩面容。只有脖子上还戴着昔年他送的那块白玉芙蓉坠,证明她的确是那个内敛羞怯的女孩。明惜的父母在一旁哀泣:“我的孩子,你为什么这么傻?”真是肝肠寸断的场景。但陆梓君分明记得,明惜曾经提到过,自己亲缘福悭,是留守儿童,自幼没有得到父母的爱,后又因那荒诞的性取向,被父母视为精神病。

    陆梓君走出殡仪馆后,远远看到了简清在角落里徘徊。他问:“不进去吗?”

    简清一袭黑裙,颓丧摇头:“不,我只是路过。”

    陆梓君近乎生出一股彻骨的恶意:“那我们聊聊吧。”他把简清带到自己的保姆车上,紧锁车门,隔绝了一切被狗仔偷拍的可能。笑吟吟向她祝贺:“恭喜你啊,一具飘在长江里的尸体——你终于得到了。”

    简清脸色骤变,抬手狠狠扇了他一耳光。“陆砚清。”她道,“你以为我会痛苦吗?”

    她垂首摩挲无名指上的钻戒,冷笑:“我如果在乎,怎么会放弃她?我如果在乎,怎么会背叛她?终是我不够爱她,更看重世俗的眼光、安稳的生活和物质的富裕。”她指指自己的心脏,“像我这种人,怎么会痛苦呢?”

    陆梓君失笑,拭去唇边血迹:“学姐,像您这样的人,打哪儿都行,不要打我这张脸——它很昂贵。”

    简清也笑,凑到他耳边:“你踩着女人的身体上位,我踩着女人的尸骨生活——我们有什么不一样?”

    奥运年的漫天烟火犹在眼前,他们竟已沦落到要靠这样互相伤害的方式才能好好活下去。

    半年后,简清孤身一人,不顾劝阻,赴日读博。她选择了中国历史文献学,巧合的是这正是方明惜生前的研究方向。那个抱着吉他高唱《敕勒歌》的女孩心底是否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愧疚?其实那已不重要。明朝即长路,惜取此时心,当死生隔断天涯,纵余生漫漫,亦再无并辔之期。

    光阴不会倒流,伤害不会淡去。哪来那么多所谓的痛彻心扉、悔不当初?活人的忏悔,在真正的死亡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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