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看书小说 > 其他小说 > 应许闲云枕上书 > 第36章 转·紫钗记(9)

第36章 转·紫钗记(9)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但在当时,没有人将她这番呓语放在心上。

    吴晓萍最终还是拿了钱,和丈夫离开。甚至因为手上的伤,她还额外向陆思源讨要了一笔医药费。

    陆思源见少女承受了这样的屈辱与痛苦,早已无心纠缠,将钱包里的整钞都取出来给她,这才算打发了。一家三口带着裴珍娣回广州。夫妇俩买了第二日折返上海的机票,趁着傍晚带两个孩子在广州街头散步,替裴珍娣清理身上伤口,换了一套干净衣裳,甚至去了茶楼。

    点都德人声鼎沸,陆思源一样样向裴珍娣蔼声介绍:“这是叉烧,这是红米肠……”

    陆敏贤见丈夫眉目舒展,态度尤为温和,心知他是不愿在回家前再刺激她。亦替裴珍娣倒茶,温柔道:“这可是正宗的广式茶点,艮桥吃不到的,珍珍,你尝尝。”

    夫妻俩竭力抹去派出所那一幕,假装忽略两个孩子离家出走的背景,营造他们只是来广州旅游的温馨假象。陆敏贤甚至顾不上训斥陆砚清,让他也多吃些。可少年哪有食欲?他望着桌对面的女孩,她的脸颊依然高肿,眼下两道血痕结了痂——自从回到广州后,她就沉默着一言不发,让换衣服就换衣服,酒精擦洗身上的伤口时也不喊疼,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碗碟里的点心越叠越多,裴珍娣却只失魂落魄地坐着。陆氏夫妇忧心忡忡,相互对视,陆敏贤握住裴珍娣的手,哀求道:“珍珍,你多少吃一点,否则半夜里会饿的。”

    少女眼皮子跳动了一下。

    只见她缓缓地抬起手,举起筷子,把一只虾饺塞进嘴里,然后又是一块凤爪。夫妻俩见劝慰有了效果,一时欣喜,然而他们很快察觉到异样:裴珍娣是以一种机械的姿势在重复着“吃”这个动作,她根本不在乎吃的是什么,她甚至看也没看一眼,只是一筷子接一筷子塞进嘴里,咀嚼两下,旋即吞咽,连凤爪的骨头都不吐,再继续把食物塞进嘴里。

    陆思源忍不住道:“珍珍!”

    像被这一声轻喝惊醒,裴珍娣瞪大的双眸中骤然有泪流下,划过脸颊——明明在派出所里,被吴晓萍当面要价两万块,被吴晓萍打成那样,被警察摁在地上,少女也只是挣扎着,没有落泪。

    一家三口顿时失语,沉默地注视少女一面哭泣,一面吃饭。她已经不再讲究仪态,哭声由微弱转为嚎啕,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只是哽咽着,一边倒吸气,一边抹去眼泪鼻涕,把手里的奶黄包一个接一个胡乱塞进嘴里,噎住也不在乎。狼狈的动作换来店内众人诧异地回眸。

    陆敏贤不忍再看,扶在丈夫的肩头无声落泪。

    许多年后,中文互联网上曾流传这样一段心灵鸡汤:流着泪吃过饭的人,是可以坚强活下去的。已经成为华语娱乐圈顶级巨星的陆梓君在节目中聊到这个话题,灯光师将焦点聚集在他那张英俊迷人的脸上,只见他展颜微笑,语气温柔且坚定,反驳另一位嘉宾的观点,说道:“如果我也流着泪吃饭,我想,我并不希望有人劝我坚强走下去,那是‘何不食肉糜’式的安慰。有时候,体面地告别也是对生命的一种尊重——我明明走来都这么辛苦了,为什么还要强迫我继续走下去呢?”

    节目播出后,无数粉丝盛赞他的温柔,夸他有一颗玲珑剔透心,看透世情。而陆梓君想起那一夜的广州灯火,想起天人永隔的父母,想起失之交臂的挚爱,缓缓阖眸。

    他的一生,是在无尽的爱与痛中,在辗转颠沛的劫数里,满目星霜,万念俱忘。

    回到艮桥家中,陆敏贤终于可以放下一颗高悬的心,大胆地教训儿子:“你给我去楼上跪着!”陆砚清不敢反抗,这是他犯下的大错,他愿意承担一切后果,可是裴珍娣把自己关在阁楼里,不吃不喝,不肯见任何人。“妈。”每次陆敏贤来送饭,他都忍不住询问,“珍珍还好吗?”

    “你呀!”陆敏贤提到这个就来气,“你何苦带她去增城?”

    但好在那年重阳节,裴珍娣的16周岁生日当天,陆思源经过长时间的劝解,终于解开少女的心结。当晚,裴珍娣走下楼,对着陆敏贤含泪鞠躬道歉:“阿姨,对不起。”

    “傻孩子。”陆敏贤轻抚她的头发,两人抱头痛哭。

    那天深夜,裴珍娣趁着大人们不注意,悄悄敲开陆砚清的房门。少年结结实实跪了好几天,膝盖青紫肿胀,正在热敷,见她进来,少年极不好意思,赶紧拽下裤腿,却被裴珍娣拦住。

    少女将毛巾浸润在热水中,不顾滚烫,捞起拧干,叠好敷在陆砚清双膝上。淤血凝结,被热毛巾覆盖的伤口传来尖锐的疼痛,陆砚清不由得倒吸凉气。裴珍娣仰头凝视他清俊雅正的脸庞:“砚清,谢谢你。从今往后,我会好好活下去。”她眼中水痕未干,那含泪一笑盈盈动人,饱含哀婉与凄艳。

    分明是在表达感谢,少年却感到痛彻心扉。他抬手拭去裴珍娣眼角晶莹:“不要哭。”手指捎带用力,他将少女搂入怀抱,水雾朦胧了他的视线,他极力展露笑容:“珍珍,我不会再让你哭了。”

    少女伏在他胸口,呼吸安静绵长,良久,她轻声开口:“我会相信你,永远。”

    终其一生,他们之间再没有超越这一晚的亲密举止,他们一生没有过言辞直白的表露心意、缠绵的亲吻或是□□交织的拥眠。他们在后来迷失于名利场,舍弃道德,摒弃廉耻,他们把身体作为铺垫荣光的台阶,踩着仁义礼智信等一切美好品德一步步攀爬至镁光灯下,他们怀中有一夜风流的放浪、逢场作戏的虚伪,他们的华袍下只剩爬满蛆虫的骸骨,他们肮脏卑鄙,灵魂简陋,双眸空洞,他们什么也没有留给对方——

    只除了年少时的爱意与誓言。

    经此波澜,裴珍娣的性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如果说,之前她只是一昧听话懂事,不忘寄人篱下的谨慎自省,那么现在,除了乖巧,她还真正向陆氏夫妇张开心怀,将两人视为可以依靠的父母。

    她会坦诚告诉陆敏贤,自己不喜欢“裴珍娣”这个名字。“太屈辱”,她第一次用这样的措辞。于是当年年底,陆家替她正式更名“裴枕书”。这是陆思源起的,一代书法家笔走龙蛇,润笔行草,“枕上诗书闲处好”,多么文雅富有诗意的姓名,得到了全家人的认可,她拿着崭新的身/份/证,恍若新生。

    在更名之后,陆砚清再未喊过她“珍珍”,他坚定地称呼她为“枕书”,力图帮助她一并抹去那些不愉快的记忆。

    转眼次年四月,陆砚清凭借之前在国际数学竞赛中的出色表现,收到b大保送通知,轰动全校。失去了紧张复习备战高考的动力,班主任很快将他赶回家:“去去去,玩你的去。”

    最紧张的考前冲刺变成陆砚清人生中最悠闲的时光,而对于还有两个月就要升入高三的裴枕书而言,确是压力最大的时刻。她不再学习钢琴,她的手掌不够宽,于钢琴一道实在缺乏天赋。但她喜爱古琴,早晚练习愈发勤奋,练习的曲目越来越艰涩高深,同时她的学习日益刻苦,几乎不用陆思源开口:

    她明确将目标锁定b大中文系。

    虽然依照裴枕书一直以来的成绩,教导她的各科老师都说:全国排名前十的名校闭着眼睛随便挑。但众所周知,中国有一百所排名前十的名校。名校和名校之间,还是有着不小的差距。

    陆思源自己是b大毕业,明知儿子的医学志愿,甚至没有一丝犹豫,放弃了这个专业里最出色的北协和,可见对母校的喜爱。裴枕书面对陆砚清的录取通知书,身为养女,内心压力可想而知。

    于是陆砚清不敢打扰她,他常常站在书房外注视裴枕书专注解题的身影,心中爱意汹涌,可是他知道,他不能打扰裴枕书的学习,不能摧毁她光明璀璨的一生。

    他们要一起迎接更美好的未来。

    北上求学前一晚,他与裴枕书并肩立在阳台上,徐徐晚风浸润周身,亘古长月临水相照。他有许多的话想说,但最终只余微笑:

    “枕书,我在北京等你。”

    少女含泪,将手放入他的掌心。

    陆砚清就这样心怀不舍与期待,来到满目繁荣的首都,在学校里,他认识了后来的学姐兼挚友简清。

    那是刚开学不久,陆砚清去校园营业厅办网卡,忽然被拍肩膀。脚步轻盈的女同学停在他面前,摸着下巴,上下打量:“bbs上盛传医学院来了个貌比潘安、颜如宋玉的小帅哥——就是你吧?”

    陆砚清一时赧然:“啊……?我、我不知道。”

    对方哈哈大笑,将名片递给他:“我叫简清,是余姜老乡会的副会长,听说你也是余姜人,学弟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找我。”

    后来在交谈中才得知简清出身书香世家,其叔祖与陆砚清的外公是至交,都是近现代艺术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重要人物。简清自然诧异:“家中长辈都以为,自从陆凛老先生去世后,整个陆家都移居海外了呢。”

    由是两个人的关系愈发亲密,陆砚清见过简清的女友,简清亲切唤她“明惜”。与简清爽朗的性格相反,那竟是个很内敛沉静的女孩,长发齐腰,肤色苍白,寡言少语,容易使陆砚清想起裴枕书。

    事实上,为了不打扰裴枕书的学习,陆砚清在北京的那一年很少打电话给她。最多只是在和母亲通话时捎带询问:“枕书还好吗?”

    陆敏贤自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情愫,以为这不过是兄妹之间的关心,回答裴枕书一切都好,坚韧刻苦,成绩稳定,甚至抽空随陆思源去余姜市里考了古琴七级。——任谁都坚信,这必是个未来一片光明坦途的姑娘。

    陆砚清放下心来。

    2008年初,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雪席卷整个南方,作为全国交通枢纽的广州火车站一度滞留旅客六十余万,甚至惊动了时任总/理亲赴广州,指挥抢险救灾,安抚民众情绪,足见灾情之惨烈。

    由于暴雪,全国交通亦受影响,北京至余姜的前次列车无限期晚点,飞机票被哄抢一空。陆砚清用尽了各种方法,在售票大厅排队十数个小时,终没能买到票。

    那成为他生平第一个回不了家的春节。

    幸得简清收留。简清和女友在五道口附近租了一套房,盛邀他在除夕夜一起吃火锅。2008年的除夕在2月6日,三个人挤在小小的厨房里择菜,陆砚清好奇:“你们都不回家吗?”

    简清与女友对视一眼,微笑答:“事实上,我们都和家里断绝关系了。”

    新鲜的娃娃菜一片片洗干净,在简清手里被撕成两瓣,她眼底有片刻的怅然,被迅速隐去。“砚清,你要知道。”她把一盘洗好的蔬菜拼盘递给他,冷静道,“同性之爱在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国家里都是不道德的证明,我们是背弃了神明和信仰的异端,理应上绞刑架。”

    b大校风以浪漫自由而闻名,陆砚清反驳道:“可这是21世纪……”

    “我们的文明是螺旋式上升的,而这个螺旋,可能以百年为基。在我们有生之年,也许会见证社会日趋保守,舆论日益极端,创作不再自由,文字终成炼狱。”简清说到这里,长吁一口气,努力挤出笑容,“不过没关系,爱是私德,不需要公众认可。明惜很有写作的天赋,我相信她会成为名垂青史的作家,那时候,我就只能当她的编辑,帮她数钱。”

    她这番话令明惜忍俊不禁,嗔怪道:“你又胡说,哪有那么夸张。”

    “真的~你要相信我的眼光。”简清对陆砚清道,“你去网上搜‘冯生生’的名字,那是明惜的笔名,她正在连载的小说《长命女》虽然读者不多,但是很受好评呢。”

    陆砚清好奇问:“是讲什么故事?”

    简清把目光移向明惜,对方显然不适应在现实世界被扒了二次元马甲这种事,双颊飞染红晕,半晌才道:“‘风雨忽如晦,孤身复何往’,是一个心怀政治理想的女性最终以身殉道的故事。”又赶紧补充,“我要改笔名的。”

    “哎呀,别改。”简清打趣,“冯生生不是挺好么?”

    两个人均比陆砚清大上两三岁,都把他当弟弟,十分疼爱。鸳鸯锅底沸腾前,两个人神神秘秘地端上一个四寸小蛋糕,陆砚清讶然:“不是昨天才给我过了生日吗?”

    “昨天是阳历生日,今天是农历生日,中国人就是要过两个生日的。”简清挑眉,将生日帽给他戴上,“谁让你会挑日子,选了个万众期待的除夕夜降生呢?”

    陆砚清只好在她们的注视下闭目许愿,几乎不用刻意思索,最虔诚的祝愿已经浮现脑海,愿父母身体健康,愿裴枕书高考顺利。吹熄蜡烛的一瞬间,两个女孩子都鼓起掌来。陆砚清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过农历生日。”

    简清等他切完蛋糕,递给他一罐啤酒:“为什么?”

    “我外公当初不同意我妈和我爸在一起,导致病情恶化,去世在除夕的傍晚。我妈心怀愧疚,这么多年来在除夕当晚都不怎么庆祝。”

    简清思索片刻:“我听爷爷提起过,陆家小姐和陆家资助的学生在一起了,那学生出身微寒,当时还是陆小姐的代课老师。嗯,师生恋,也是世所不容的感情。”她举起啤酒罐,豪迈道,“来,敬世间一切不被准允的感情。”

    “砰”,三只啤酒罐轻轻触碰,撞出晶莹的酒花。

    三个人都是南方人,没有北方所谓吃饺子守岁的习俗,但三个人喝得尽兴,直到深夜。简清抱起吉他,放声高歌,唱的是: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明惜用筷子敲打碗壁,替她打拍子。

    《敕勒歌》是鲜卑民歌,是东魏权臣高欢自玉璧大败后,强撑病体,宴饮将帅,命斛律金唱的歌谣。一代枭雄慨然相和,感伤流涕,最终满怀遗憾与不甘,溘然长逝。

    陆砚清就在这样感伤的歌声中给父母报完平安,最后给裴枕书打电话:“你还好吗?”

    “我一切都好,砚清,你呢?”裴枕书那里传来笔尖划过纸张的莎莎声,她应该还在复习功课,过了片刻,她搁下笔,在电话那头声音压得很轻,“你一个人在北京还好吗?”

    酒精作用,连眼梢都在发烫,他微微地笑起来,胸中思念弥漫:“见裴枕书,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1今不得见——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2”

    酒后的倾诉是万种温柔化在唇齿间,无限缠绵缱绻,裴枕书似微微怔住,两个人都屏气凝神,听筒里只有对方的呼吸声,这样静谧的时刻。突然间,两边都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原来是新年的到来。

    相隔千里,魂梦牵萦,他们共同迎接了这一刻。

    待陆砚清挂断电话,客厅里,简清和她的女友已经相拥在沙发里沉沉睡去,陆砚清为她们抱来被褥。窗外,焰火盛开不止,夜幕几乎被耀成白昼,那一年不知为何,北京城的鞭炮声格外热烈,大概是为了庆祝即将举办的奥运会。

    是啊,百年奥运梦,即将实现。2008年是要举行奥运会的年份,是裴枕书即将通过高考来到北京的年份,这个万众期待的新年,在暴雪的侵袭后,国泰民安,山河锦绣,一定会变得越来越好吧?

    他就在漫天烟花中,如此畅想未来。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