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承·南柯梦(16)
陆梓君和宋婧熙,虽然“露水”坚称是女方倒贴炒作,无中生有。但许云声曾听陆梓君身边的工作人员闲聊时提到过,二人在因戏生情,交往数年,属于圈内公开的秘密。只是陆梓君还顶着“单身男神”的人设,经纪公司不愿他恋情曝光得罪女友粉罢了。
艺人与粉丝,两者的关系从本质上就是一场悖论。粉丝崇拜偶像,投注无尽的欢喜与热爱,貌似一片痴心无比深情惹人感动。可惜艺人本质上不过是由资本打造的商品,粉丝喜爱的、为之疯狂的、愿意掏空荷包的,至始至终只是那个符合自己全部想象的完美商品。
“我会永远爱你。”——你必须永远恪守职业道德,遵守我对你的一切要求。
“我希望你幸福。”——你必须接受由我给予的爱,无论它是否涉及偷窥、跟踪与窃听。
“我会永远在你身边。”——我会时时刻刻关注你,分析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因为,我是你的真爱粉啊。
这也是为什么,陆梓君离世后许云声浏览网站,翻阅“露水”字字泣血写下的悼文时,会溢出叹息,不置可否。“他是最温润平和的君子,拥有最清澈干净的灵魂”,“他是如此热爱这个世界”……粉丝依然活在自己的幻想里。许云声不明白,明明大多数人朋友圈里展示的生活都和现实中的自己大相径庭,为什么推己及人,就悟不透这个真理?偶像是假的,粉丝看到的一切从头至尾都是社交平台营造出的虚缈幻影。他们从未真正走近陆梓君这个人,不知道聚光灯熄灭、摄像机关闭后他会变成什么模样。偶像光芒遮蔽了粉丝的双眼,这样一厢情愿的喜爱固然也是发自肺腑,真情实感,只是有什么意义呢?
哦,或许唯一的意义是上至投资方、经纪公司,下至职粉、粉头,大家都挣得盆满钵满。
嗯,确实只有粉丝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他们抵达医院时夕阳彻底湮灭了最后一丝余晖,天色黯成鸭卵青,周围华灯初上,北京城迎来又一个灯火璀璨的夜晚。这座私立医院既然敢建在寸土寸金的三环内,倒是一点不心疼地皮,双层立体花园,七成的占地面积被绿植所覆盖。裴枕书的病房是一个包含小厨房的套间,暖黄色调,布置得很舒适,另有护工二十四小时照料。
见他们推门而入,裴枕书苍白浮肿的脸上流露些许笑意:“许老师,录制顺利吗?”
她果然是病了,手背还在输液。护工给她拿了好几个抱枕,让她垫在身后,她半靠着,小桌板上放着一台surface,显然是在工作。“一切都顺利。”许云声来的时候买了束百合,正犹豫着将花束摆在哪里时,发现床头已经放着一瓶盛开的水培风信子,很温柔的紫色。许云声关切问她:“病好些了吗?”
裴枕书点头,搁下触控笔,眼下乌青明显:“不过寻常感冒,只需静养两天。”
护工从厨房为许云声和冯天真端来蜂蜜水,裴枕书也端起自己的保温杯,抿了两口。扭头对冯天真说:“工作室微博已经发了声明,kol也筛选好了,正在统一确认文案和发布时间。其他平台也在监控,随时可以安排数据维护。主要方向有两个,一是营销号造谣;二是多关注作品少cue私生活,我联系了剧组,让他们安排人放了几张路透照,算是给新剧第一波热度。大粉们的反应在意料之中,心疼爱豆,还花钱搞转发抽奖帮忙澄清。”
她倒有闲情雅致,冲许云声微微一笑,打趣说:“许老师若闲来无事,可以转发试试,我看了下,他们提供的奖品很丰厚,手机口红零食大礼包一应俱全,还有东京迪士尼双人往返全部费用报销。”
她将链接直接发到许云声的微信上,是陆梓君几家站子联合搞出的转发抽奖微博,配九宫格长图,图文并茂详细阐述那些自拍都是黑子如何刻意造谣,行李箱虽是同款,但新旧程度不一,根本不是同一只,西安城墙上的女人早就辟谣过是他工作室的女职员……由于大小奖品多达百余份,吃瓜网友反响热烈,目前转发已突破十万。
身旁冯天真双手抱臂,在沙发上坐下,笑了两声,不知是褒是贬:“你倒是有创意,每次都能搞出新花样。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恋情这种事最容易导致脱粉,梓君是流量艺人,没了粉丝就什么都没了。”
“你放心,就目前反馈而言,粉丝们热衷于这种游戏。”裴枕书在病中,恹恹乏力,语速较平日要慢许多,“粉丝是最容易失去新鲜感的生物,只有时不时虐一下,才能让他们激起保护欲,真情实感地认定偶像少了他们不行。”
“不用解释,宣传方面的工作我不干涉你。”冯天真翘起二郎腿,说,“我来只是担心梓君做得太出格。”
裴枕书同时打开微信和好几个q/q,屏幕闪烁的亮光投进她眼底,凝聚成小小的一点。“这家医院最大的优点就是能恪守秘密,”她如此安抚冯天真,“哪怕梓君在这里杀了人,医护人员都能面不改色地收拾掉血迹,而媒体那边我会帮你摆平。”
“谢谢你的美意,”冯天真丝毫不顾头顶的烟雾报警器,直接将香烟点上,“但我不想再带出第二个坐牢的艺人。”
她说到这里还颇有几分感慨的意思:“我有时候是真想不明白——裴莫,艺人和团队之间必须保持信任,艺人也是人,活生生的人,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通透如你,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
“那按照你的意思,”裴枕书忽然展颜,反问,“我们就不该利用梓君挣钱,我们自己来挣。区区四个亿而已,我们一定能完成对赌的,对么?”
“你……”冯天真被怼得哑口无言。憋了半晌,才冒出一句,“行吧,随你。”
她气得继续抽烟,而裴枕书背靠垫子向后仰去,侧过脸,目光落在窗外,树影婆娑斑驳,一比一仿造的特雷维喷泉在孜孜不倦地工作。她们谁都没有再说话,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像极了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幸好这种无声的煎熬没有持续多久,一刻钟后,走廊忽然响起一串急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没有给护工迎接的机会,门是被直接踹开的。
冯天真皱起眉,批评道:“你慢一点,踹坏了我还得帮你赔。”
话音刚落,又有一个人影跌跌撞撞跑进来,双手扶膝盖,弯腰不住地喘,咳得比裴枕书这个病人还厉害:“小、小裴姐。”一抬头见冯天真也在,赶紧补充,“我真的、我拦了,拦不住……”许云声好心将自己没碰过的水杯递过去,文希顾不上道谢,一口气喝光,继续躲到角落里平复呼吸去了。
踹门的罪魁祸首反倒不着急了,开始优哉游哉地摘下口罩、墨镜和鸭舌帽,露出那张万千粉丝为之神魂颠倒的脸。陆梓君将口罩什么的连同手中一个狭长包裹一并扔在茶几上,这才蹦出进门后的第一句话:“给个解释。”
裴枕书在欣赏窗台滞留的孤鸟,置若罔闻。
陆梓君继续往前走,停在病床前,居高临下地,话音清冽且漠然:“裴莫,给我个解释。”
许云声见冯天真气定神闲地坐在原地,慢条斯理地抽烟,显然是不打算插手干预。他也只好坐着,注视两人无声的对峙。
过了好一会,就在许云声觉得陆梓君已经等到不耐,快要发作时,裴枕书忽然撕去手背胶带,将输液针头拔掉。动作带出一串细密血珠,渗进洁白被单,洇出大片的红,像某种绽放的山茶花。而她无动于衷,捂着小腹慢慢挪下床,一步一步踱到陆梓君面前。
“解释什么?”裴枕书白如纸的脸庞上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直直盯着他,说,“解释我家艺人为什么要辜负粉丝的厚爱,穿着她们送的应援衣服,和别的女人幽会缠绵?陆梓君,只要你不顾职业操守,这种恋爱关系被媒体曝光不是很正常的吗?还是你真以为我已经在圈内强势到可以只手遮天了?”
几句话把自己的责任择了个干干净净,陆梓君被她气笑了:“你的意思是这条热搜你事先不知情?裴莫,”他一双眼睛略危险地眯起,透出无尽清寒,“你不要总把别人当成傻瓜。”
“知情又如何?”裴枕书淡然道,“我能力有限,压不下消息,自然顺水推舟,帮你炒作一波。不过几张处理过的照片,既没有正脸,又没有亲密动作,明眼人都不会相信,你在担心什么?”
陆梓君显然并不满意这个答案,寒声质问:“那么婧熙呢,你又将她置于何地!”
“她是唯艺星光旗下艺人,与我无关。而且,”静默片刻,裴枕书补充,嗓音端得轻柔,“若连这点舆论风波都抗不过去,她宋婧熙最好趁早放弃演艺圈,因为艺人收到多么恶毒的言论都不奇怪——”
“啪”,极清脆响亮的一声打断了她发言,是陆梓君反手一掌掴在裴枕书脸颊。“婧熙遭遇的一切在你看来不值一提,是吗?”他脸色铁青,咬牙切齿,“是啊,为什么要在乎?反正上一个经历全网黑的是我,是我被诅咒、被谩骂、被寄掺了黄曲霉素的蛋糕!你又不是艺人,躲在季三公子为你准备的病房里,多轻松。”
那一记耳光应该用了全力,裴枕书被搧得踉跄几步,扶着床尾栏杆才勉强站稳。许云声下意识地冲上去,拦住陆梓君的进一步动作:“小陆老师!”
“没事的。”裴枕书轻轻摇头,示意许云声不必为自己发声。她本就气色难看的脸颊顿时浮现鲜明指印,狼狈而羸弱。而她就像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似的,慢慢拭去唇角血痕:“只有最无能的人,才会试图以暴力发泄自己的不甘、愤怒和憎恨。”
“文希。”她呼唤角落里的助理,“带你们小陆老师回去,我可不想看到任何有关他不敬业的报道。”
文希不敢直接违背她的命令,硬着头皮走上前,劝道:“哥哥,还有大夜戏呢……”被陆梓君一把甩开。“我还有哪里做得不够好?”他拽住女人纤细的手腕,不甘心地问,“我照着你给我写的剧本,一步步走到今天,成全你的野心。我唯一的要求仅仅是不要伤害我爱的人,这很难吗?裴莫!你为什么!”他红了眼眶,几乎是吼出来,“你为什么非要这么做!”
“因为你还没有提要求的资格。”裴枕书容色平静,毫无愧意地与他对视,“这个圈子有多少短暂走红后再掀不起水花的艺人?粉丝是最薄情的恩客,今天爱你,明天就会爬墙!忘了你当跟组演员的那些日子了吗?陆梓君,在你还没有资本去压榨别人之前,别和我谈条件。”
一字一句,尖酸无情,是刻意在激怒对方。而陆梓君愈听眸光愈寒厉,直至最后冷淡无温。没有料想中的暴跳如雷,无言看她片刻,陆梓君忽然笑出了声:“你又好到哪里去呢?不过是季清让随时可弃掷的一个玩物。”
他走到茶几前,一把捞起自己带来的那个狭长包裹,三两下扯下包装,原来是副装裱好的卷轴。“你生日快到了,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写了副字,你就笑纳吧。”他没好气地说完,将卷轴向裴枕书掷去,绢纸在空中散开,像舞女丢出的水袖,蜿蜒曲折,砸在裴枕书身上,又坠落地面,正如半副挽联。
陆梓君摔门离去,文希急匆匆跟上去。
“何苦呢,每次都闹成这样。”冯天真目睹整场闹剧,这才在烟雾缭绕中悠悠开口,“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是宋婧熙自己找的狗仔,自己发的新闻?宣传期想炒作嘛,人之常情。”
裴枕书没有回答,她沉默着蹲下/身,捡起那副精心装裱过的字轴,不知道那上面究竟写了什么,她注视着那副行楷,目光闪了闪,似有无限哀愁,但也只有那一瞬,她旋即恢复之前温柔带笑的模样,将卷轴细致收拢,薄唇轻启。
窗外孤鸟羽翼翕展,许云声心下微动。
那是2018年10月某个寻常的夜晚,陆梓君喜提一周之内的第六个热搜。新浪服务器直接崩溃侧面印证他的影响力,无数粉丝为之发声,首页吵成一片,热闹非凡,绯闻最后以宋婧熙遭万人痛骂的同时狠狠收割了一波知名度而告终。而现实中,夜色深沉,整个事件的幕后推手站在病床前,单薄消瘦,蝴蝶骨凸起微颤,唯余孤清寥落。
“算了,”她轻声喟叹,“既然他还愿意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人不掺杂任何利益、纯粹地爱着自己。”
许云声在那一瞬间,觉得裴枕书很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