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承·南柯梦（11）

    不幸始于2018年2月5日，陆梓君转发的一条微博。

    一个id名为“玉阶生”的普通微博用户更新了动态，用词很刻薄：陆梓君丑逼辣子鸡什么时候死啊？你妈没教过你丑逼就别出来作怪了吗？天天看到你一张丑脸买营销出来蹦跶，我都要吐了。附图是夕阳下的西单，作为当红偶像，陆梓君铺天盖地的户外广告格外醒目。

    一位艺人能够吸引的，除了粉丝，注定还有anti饭。放眼娱乐圈，哪个当红偶像没有黑粉？造谣、寄花圈、寄刀片……做的比这个“玉阶生”更过分的大有人在，甚至诞生了黑粉站这样有纪律、有组织、分工明确的神奇产物。互联网时代早已默许了可以用这种方式对任何名人进行无休止的谩骂，小偶像们纵使忍无可忍出来发声，也只会被嘲笑为“玻璃心”、“心理素质不过硬当什么艺人”。所以，多数经纪公司会选择没收上升期艺人的手机，眼不见心不烦，从来没有哪一位艺人愿意顶着“欺凌素人”的恶名亲自挂网友——只除了陆梓君。

    当晚，陆梓君转发这条微博，回复道：骂我可以，但是辣子鸡是无辜的。它和酸菜鱼、冷吃兔、开水白菜……一样好吃。

    顿掀轩然大波。

    要知道，2月5日这天原是陆梓君的生日，“露水”们翘首以盼一整日，期待着偶像更新微博，或是九宫格自拍，或是生日蛋糕照，或是对粉丝的感谢，什么都好，至少她们需要知道偶像在生日这天是喜悦的、幸福的，那样她们花费重金集资包下全国一二三线所有城市所有户外大屏来应援，人均50个小号日以继夜刷着“陆梓君0205生日快乐”话题的心血才没有白费。结果呢？

    是被黑粉谩骂到了何等地步？是在网络暴力中踽踽独行了多久？一贯温润如玉、善良无瑕的梓君啊，才会在生日这天以克制的措辞转发这样一条微博，委婉表达心意。“露水”们感觉自己的心要碎了。

    不少粉丝在暮山文化的官博下开骂，认为经纪公司只顾拿陆梓君当摇钱树，从未保护他，法律部门面对网络暴力时宛如摆设，毫无作为。但更多的粉丝顾不了那么多，他们点进“玉阶生”的主页，发现她的微博里竟还有许多辱骂陆梓君的状态，辣子鸡、湖笔、烂批、鸡神、大肠杆菌……用词不堪入目，是标准黑粉。“露水”怒火中烧，选择回击。

    除了在“玉阶生”的微博下展开骂战，粉丝们火眼金睛，扒出各种线索。一个开设陆梓君个站、擅长发布各种生图美照的大粉“予君”率先发布微博，称自己通过几张相似角度的照片和地点定位锁定了“玉阶生”的大号，id名“雯之1990”，一个极为普通的私人账号，主页都是晒各种生活日常，曾在2月5号当天发布一条微博：出差最后一天，到西单逛逛，有什么好吃的推荐吗？

    时间、定位、事物，两个账号相互佐证，基本每一条微博都能对得上，“露水”们大喜过望，根据大号提供的信息继续深挖，原来是一个真名叫“宋雯雯”的女孩，会计专业硕士，四大工作。于是一夜之间，宋雯雯收到数以万计的私信，全部是词汇丰富、比喻惊人的国骂。“臭逼快去死”，“你妈批烂了长的蛆撒你坟头”，还有人在她母校和事务所的微博下艾特她，“这种贱货你们不处理吗？”当时宋雯雯正在开会，手机直接被狂轰滥炸到没电自动关机，她一头雾水，好不容易才搞懂究竟发生了什么，顿觉可气又可笑，发微博辩解称自己自始至终只有“雯之1990”一个账号，“玉阶生”的不当言论绝不是她发的，网友不分青红皂白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困扰，必须道歉。

    网友们觉得这个女人简直在侮辱大众的智商。“玉阶生账号创建于2015年，从创建的那一天起就和你大号发的日常大同小异，雯之在日本赏雪，玉阶生的定位就在北海道；雯之在备考cpa，玉阶生就在挑灯夜战，难道是平行世界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你？大姐，谁会为了抹黑你，刻意花上三年时间模仿你的点点滴滴，难道你得罪的是fbi？”

    这种苍白的辩解更加激怒了“露水”，在那两天的时间里，“宋雯雯”的名字高悬热搜榜单，更有所谓初恋男友跳出来爆料，称宋雯雯私生活混乱，初三时已非处/女，趁自己出差时把备胎接到家里约会，留下男性内裤；他发出宋雯雯向各种男人撩骚、索求奢侈品的聊天记录，就连高中时代终止妊娠的手术化验单都有。

    事件至此，已然沦为一场混乱狂欢，求种子的，发所谓证据视频的……大家津津乐道，宋雯雯真是少见的宝藏女孩，这开年第一瓜，啧啧。宋雯雯的未婚夫好端端刷虎扑，结果刷到恋人种种不堪往事的“证据”，眼前一黑，一直以温婉知性面貌示人的女友竟有这样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他既痛苦，又绝望，受到的冲击可想而知。男性自尊使他无法接受头顶这片青青草原，最后选择将这些资料借以宋雯雯的微信群发出去，作为报复。网友纷纷叫好，称其21世纪的“基督山伯爵”。

    “不是的！”梅琳情绪激烈，在电话里急切地向许云声解释，“雯姐姐在高三时遭遇性侵，引产是那时候做的。除此以外，所有一切都是造谣！她自矜自爱，绝无污点。雯姐姐已经很不幸了，陆梓君的粉丝为何这样恶毒？就因为一句恶评，就要毁了她的一生吗！”

    梅琳不是没有努力，种种夸张桥段都是刻意编造的谣言，她要收集证据起诉，可是起诉谁呢？网友人数众多，丑恶面目藏匿在互联网背后，有恃无恐。看来看去好像只能起诉陆梓君和几家散播消息的自媒体。她的想法换来族中长辈呵斥：“闹够了吗？上法庭？你还嫌梅家不够丢脸？”

    她落下泪来，哭到几乎背气：“为什么没有人肯听一句解释啊？为什么大家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内容？难道在他们心中，一个私生活混乱、淫靡贪婪的女性才符合他们龌龊的想象吗？”

    许云声无言以对。

    宋雯雯的过往他并不了解，他本能地去相信梅琳，但他的相信无力改变事实。网络暴力彻底毁掉了宋雯雯平静的生活，她或许有错，因为那条言辞不当的微博，但她遭受的一切远远超过了自己的“罪”。无法预知，无法挽回，这正是网络暴力的可怕之处。也许始作俑者陆梓君从未想过自己的一次转发会引发如此严重的后果，他也付出了代价，背上“网暴素人”的恶名，战斗力惊人的“露水”一度成为神经病的代名词，连带拖累了整个饭圈，“追星就是脑残，正常人谁追星啊”，无辜被牵连的别家粉丝自然对陆梓君和“露水”们恨之入骨。甚至好几个请陆梓君作为代言人的品牌遭遇到广泛抵制。从这个角度说，这样惨烈的结局并非陆梓君想要的，但——

    拥有影响力更应该谨言慎行，梅琳恻恻哀哭犹在耳畔，他没有理由不去厌恶陆梓君。

    ·

    宋雯雯网暴一事，给陆梓君带来了极大的负面影响，团队失去了好几个合作机会，决定全面冷处理。他们一方面直接把陆梓君塞进剧组拍戏，连微博都不再发，尽可能减少曝光量；另一方面则让陆梓君在官方付费粉丝群里发布私密状态，“晚安，只要你们在，我就在”，竭力安抚死忠粉。

    直到四月中旬，余姜市某三甲医院发生一起轰动全国的刑事案件，一位怀孕三十周的年轻医生被病患家属连刺数十刀，抢救无效死亡，一尸两命。按理说，流量爱豆会尽可能和“公知”一词撇清关系，除非转发人民日报的爱国微博，他们绝不对任何时事新闻发声，仿佛一个个精致的、活在空中楼阁的玩偶。但团队抓住了这次机会，他们冒险让陆梓君凌晨四点发了条微博：三个感叹号加一张医学生誓言全文的截图。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当我步入神圣医学学府的时刻，谨庄严宣誓……”需知陆梓君原是b大医学专业高材生，因创伤后应激障碍导致无法治愈的血液恐惧才无奈选择肄业，加之余姜又是他的家乡，他的微博，尽管只有截图和标点符号，依然被认为是对遇害医生的支持。

    唯一一位敢站出来、敢发声的艺人。

    多么有担当的偶像。

    仅仅靠着一张截图，陆梓君斩获无数医学垂直领域大v的自愿转发，网友纷纷感慨“对陆梓君路人转粉了”。当然，少不了有人骂陆梓君是为了热度吃人血馒头，但那有什么要紧？陆梓君过去几年为贫困地区捐助大批医疗器械的捐赠记录迅速传遍全网，配合“露水”清一色的控评，“医者仁心，他是医学生，从未忘记初心，一直在做自己该做的事，反倒是你们，一再地误解他，诋毁他，和杀医的凶手有什么区别？”更有人搬出鲁迅，“连发声也要被骂，如何不使人寒心？呵，果然学医救不了中国人”，成功占领道德高地。

    网络时代真是有趣啊，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绝不存在中间地带。这是一辆绑架了所有人的马车，你批评某件事时，作为代价，则被默认为在赞同它的对立面。大众情绪被无辜死去的医生所吸引，自然支持陆梓君的发声，有限的讨论也仅集中在陆梓君的微博是否为炒作。互联网没有记忆，谁还记得两个月前的宋雯雯？不过是一个被网友吃瓜的对象，瓜田都踩空了，有必要去关注西瓜的后续吗？

    热度还在，死忠粉还在，网暴素人的事件已然翻篇，舆论压倒性地支持陆梓君。于是一代顶流在巴黎悠闲拍完封面硬照，带着他的热搜，全面回归。

    他的瑰丽万众瞩目，他的罪孽无人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