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起·牡丹亭(6)
入行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在此之前,程小白多少听过一些季三公子的传闻。
其实公司上下对这个名字是颇为讳莫如深的,毕竟能在这行立足的大多属于人精,用江淮一带的方言叫“见眼生情”,察言观色属于基本功。因为裴莫回避的态度,同事们一向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偶尔江望秋或冯天真说漏嘴,也不过一句:“好精致的捻金缂丝,又是季三公子送的吧?”语气三分认真七分随意,透出一种心如明镜的了然。
18年重阳节,在十月中旬的某天。裴莫之前患重感冒转成肺炎——就是陆梓君说她怎么不去做手术的那次——在家休假足足半个月。那是她病后第一天上班,午后忽有安保公司荷枪实弹运来一只首饰盒,指名赠予裴莫裴小姐。为首的吴秘书态度恭谨,双手递上锦盒:“裴小姐。”
裴莫并不伸手去接。她是典型的江南人,文秀,纤细,拂云般的细眉颜色偏浅,面无表情时并不过分显得严肃,只是神色淡淡的,仿佛对周遭一切都漫不经心。她问:“这是什么?”
吴秘书解释:“今天是您的生日,先生特意准备了礼物让我送来。”
说毕将盒子打开,原来盛放一条翡翠项链,十足的贵气逼人。每颗珠子都有拇指粗细,通体圆润,色泽幽绿,程小白不过隔着人群远远一瞥,都觉得沉沉似一汪碧水,直教人溺毙其中。
——据传这条项链是光绪年间留下来的古物件,估值过亿,所以闹出的阵仗才会那么大。
周围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倒抽凉气声,包括程小白在内,大家都是生平第一次面对如此价值连城的礼物。这简直像电影里才有的情节,荒唐的五陵少年,一掷千金换缠头,买一晚红烛昏罗帐的恣意青春、一抹朱唇弧度上扬的倾城笑靥。
只是作为这份豪礼的馈赠对象,裴莫的反应有点过分平静了。她说:“好没道理的话——他母亲戴过的东西,平白无故转送给我算什么意思?”甚至不肯多看那项链一眼,转身道,“拿回去吧,我不要。”
“裴小姐。”吴秘书只得赔笑,“这毕竟是先生的一份心意。”
“我说了不要就是不要。”裴莫低下眼睫,嗓音虽柔软,态度却坚决,“你若非要留在这里,我现在就砸了它。”
“裴小姐,来之前先生专门吩咐过。”吴秘书的态度也很坚定,直言道,“东西既送给了您,或收藏或转卖,便是砸碎了听个响,都全凭裴小姐您的喜好。”
两人互不相让,幸亏冯天真站出来打了个圆场。她掐灭手里香烟,冷不丁冒出一句,打破了这僵局:“哎呀,小裴,真是对不住。”上前极为自然地握住裴莫手腕,使了个眼色,笑道,“想想咱们认识多少年了?我居然从不知道今天是你农历生日。”
言下之意太明显,吴秘书趁机劝道:“是啊,裴小姐,您是知道的,先生一直将您放在心上呢。这几年但凡能给的,他都给了,何曾对您有过半分亏待?”
小心翼翼打量裴莫的脸色:“您就给先生一个台阶下吧,之前他是真给气着了……这几天他咳嗽得厉害,因为您不在,药也不肯按时吃。”
他说得情真意切,裴莫一时气笑了,并不搭理他,扭头对冯天真道:“我本无罪,怀璧其罪——季清让将我捧杀至此,还要我感谢他吗?”
隔着憧憧人影,光影明灭,程小白记得分明,当时裴莫的语调里难掩悲怆凄清。
明明被捧在心尖上宠爱,虽说这份宠爱不甚光彩,可钱是真的,珠宝玉石、华服霓裳都是真的。自己选择的不劳而获,又有什么理由说身不由己呢?
程小白不解。
后来程小白在租房时遇到一位专做娱乐版面的编辑室友,两个人半夜相约出去撸串。依照她们的职业,聊天话题自然只能围绕华语娱乐圈来来回回。室友抱着啤酒罐给她透露劲爆八卦:费楚然是个双,被唐果影视的大股东崔董包养了两年。偏费楚然不满足——大约是嫌弃崔董半老徐娘,上着费劲——又去找gay约/炮,结果被崔董捉奸在床。“这件事虽说狗仔不敢爆,可圈子里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没了崔明心的资源,大家都当笑话等着费楚然糊呢。”
费楚然是个偶像团体出身的大热流量艺人,程小白咬着一串烤玉米,傻乎乎地问:“为什么狗仔不敢爆?”
室友起身捞起一串蜜汁鸡翅。坐下来语重心长地讲给她听:“就算是韩老师,爆料也是要守规矩的,有些料可以爆,有些金主则是万不能得罪的,不然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掐指举例道,“譬如你们暮山传媒的裴莫,圈内人尽皆知她是季三公子圈养的一只金丝雀,可这么些年过去了,外界能听见一点风声吗?”
猛地从室友口中听见上司的姓名,且用词还是这么直言不讳的“圈养”,程小白怀疑自己脸上的笑容可能垮了那么一下。她慢慢转着玉米棒,假装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季……三公子,他是谁啊?”
室友简直难以置信:“不会吧,你居然不认识他?”转念一想,“也是,这个人低调得很,从不在公开场合露面,也没有任何新闻。”
便趁着酒兴为程小白仔细科普,其实又有什么好细讲的呢?翻来覆去不过那么几句话:一位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天之骄子,家世显赫,权势滔天,是季氏生物的董事之一,致宛科技的创始人,以及,虽已婚却在外养了一个裴莫而已。
这真是一个俗套的故事,无非情/色,无非名利。若不是那晚室友喝多了,凑过来继续说:“我还有一个猛料,是我师父之前私下和我吐槽的,你要不要听?”
婚内出轨、约/炮、群/p都见怪不怪了,这一行还能有什么得以被称之为猛料?程小白喝了一口啤酒,抿去嘴角白沫:“……你说。”
室友压低声音,讲了个囫囵大概。原来季清让14年曾短暂订过婚,对方并非现在的夫人郁慈瑛,不过这桩婚事最终以解除婚约而告终。裴莫则是在15年正式跟的季清让,后来见过她的人私底下都在议论,说裴莫的那张脸,竟和季清让的前未婚妻有八分神似。
这个爆料实在过分狗血了,类似十年前韩剧里流行过的替身梗,程小白理完思绪,差点喷出来:“噗……真的假的?!”
室友耸肩:“真真假假,谁又敢深扒呢?但这个圈子向来无风不起浪,既然能传出这样的流言,总归有它的原因。”
是啊,程小白无谓地想,不管什么隐情,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说到底这是段有违伦理的关系。一个浪荡风流,舍得一掷千金买笑;一个年轻貌美,甘愿拿青春换一份锦绣前程——这是怎么都让人不齿吧?鸟笼里的金丝雀,把自己精心包装成一份礼物,留下周围人的冷眼群嘲。只是想起那串据说价值过亿的翡翠项链,谁又能保证那些冷眼里真的不带一点嫉妒呢?
不过当事人乐意的一场荒唐罢了。
于是两年后,带着这点听到的传闻,程小白僵立原地,任由其他人都淡化模糊成背景板,她就这么目不转瞬地注视季清让走近,吃惊得几乎尖叫起来。
她曾经以为,按他不忠婚姻、挥霍无度的“光辉”事迹,这位季三公子就算不至于是脖戴粗金链子手玩核桃大腹便便的油腻模样,但怎么着也该是位放浪形骸的纨绔,满脸少不了纵欲过度的颓靡。可年轻的男人手持细拐停驻他们面前,高个,宽肩,白皙的肤色衬出清俊的面容,高挺鼻梁上架一副无框眼镜,竟浑身上下散发一股干净禁欲的气息。
他首先面向冯天真,缓缓开口:“……来人是冯小姐吗?”连嗓音也是,偏于华丽清冷,不似人间。
冯天真忙挤出笑容,回答:“是,难为季总还记得我,实属荣幸。”
季清让闻言笑了笑,那笑声也是清清冷冷的一两声。他双手交叠握住拐杖,无名指根部的铂金戒指卡得牢固:“事实上,鄙司公关部和品牌部那些忙得焦头烂额的同事们会对您印象更深。”
说到这里,他稍稍转向裴莫所在的方向,嘴角微沉,“八百万的发/票还没收到,致宛的股票倒是先跌停了两天。裴总监,你可真是——干得漂亮。”
至于冯天真硬着头皮打了个圆场,具体回答了些什么,程小白则完全没有听进去,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季清让的眼睛上。必须承认,季清让有一双极为漂亮的眼睛,永远安静地注视远方。当他在说话时,浓密且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瞳色漆黑如墨,水盈盈仿佛其中能漾出涟漪。只是,如果说有什么缺憾,是在那双黑曜石般的清澈眼眸中,竟无法捕捉到任何焦距。
那是一双看不见的眼睛!
仿佛轰的一声,程小白的脑袋里整个炸开了。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在那一瞬间,震惊、惋惜、遗憾、同情、怜悯……种种复杂情绪涌上程小白的心头。她想,如此漂亮的一双眼睛,可惜盛不下烟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