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同刑
裴融在清平乡等了小半个月,只等来朝廷下达给刘梵召他入长安作证的消息。
刘梵从未去过长安,恐自己穿着布衣去长安丢人,他去县里的成衣铺买了身崭新的锦缎面料外袍,裹在他的布衣之外,也是相当气派。
刘梵打道回府,陋室的藤椅上坐着一冷清的身影,逶地的白绢纱上沾了几点泥星子,刘梵的视线从她裙摆离开,落在她没有表情的脸上。
裴兖的事仿佛对她没有任何的影响。
裴兖在她也是如此,裴兖不在她仍是如此。
刘梵甚至有一瞬恍然,裴兖是真的来过清平乡吗?不,怎么会是假,若他不曾来过,他是要为谁去长安作证?
“刘主簿。”裴融道,“我知道你要去长安,可否带我一道?”
刘梵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行,裴公临走前吩咐过,让我把你留在清平乡,他说长安不会有事的。”
“上次他也让我在这里等着,一等就是三年。”裴融忽笑了笑,她的笑容十分干涩,“我还能等他几个三年?”
看着眼前这个镇定得有些冷血的裴融,刘梵不由想起东山起火那一夜的她。刘梵倒也见过人哭泣,但从未见过哭得那么厉害的。
那夜裴融的声嘶力竭,不会让他从一个男人的角度对她产生怜悯之心。
那是万物最本能的哀鸣,她的哭声能抵达到比他内心更深的地方。
金石不可裂,但人心可碎。
“不行,若裴公问责,小官如何担待的起!”刘梵拒绝了裴融的请求,他应承了裴兖,君子之诺重过万金。
裴融道:“我阿兄他从没做过一个正确的决定。”
裴兖总想让她过上好日子,所以他去长安做官,留她一个人在邺城受尽亲戚的冷眼,他不想长安人对她指指点点,所以把她嫁给名声尚好的郗紹,他怕她被郗紹连累,便折断郗紹的手。
他以为这是为她好,可每一步都把她推去更远的地方。
长安到清平乡有千里之遥,这是她自出生以来,和他最遥远的距离。
“刘主簿,若我阿兄他此次回不来,我难道就要在清平乡等他一辈子吗?”
刘梵执拗不过裴融,还是同意带她一起前往长安了。
正好刘梵的新婚妻子阿如也未去过长安,刘梵一并带她去长安见见世面。阿如一路朝着裴融问个不停。
譬如长安到底有多大,不认路走丢怎么办。
长安人是不是都瞧不起乡下人?
裴融耐心的一一认真作答,抵达长安,她邀刘梵夫妇在广夏道的裴府入住。
裴兖不喜欢那些富丽堂皇的东西,裴府以清雅著称,一道溪水涓涓流过裴府,跨过小竹桥,便是裴府大门。
裴融敲门,三人等了半晌才等到人来开门。
开门的是一个佝偻着腰背,白发苍苍的老者。
“哑叔?”
他是个哑奴,四年前裴兖在市集上把他买下。
哑叔看到裴融,眼底微微触动。他领三人入门,府里仍是三年前的样子,却少了人烟气。
裴融站在空空荡荡的庭院中央,视线一一扫过古树凉亭、回廊飞檐。一砖一瓦都是三年前的样子,可为如此陌生呢?
其它仆人呢?为何只有哑叔一个人。
裴兖不是说他这三年是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么怎么只有哑叔一个仆人。
以前那么热闹的宅子,好像成了座死宅,这也空空,那也空空。
她揉了揉眼睛,哑叔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她问不出什么来。裴融心想着朝廷还没传召刘梵入宫,就是还没给裴兖定罪呢,她还有些时间。
稍事休息过,她带着刘梵夫妇在长安游览。夜乘画舫游河,两岸灯花如昼,满是回忆。若说邺城是她和爹娘裴兖四人的回忆,那在长安这座繁华的都城里,只有她和裴兖两个人。
她被回忆触及,难掩伤心。
长安明明这样炎热,为何裴兖会说长安冷呢?
隔日,刘梵入朝面圣,裴融前往程府。程门世子程见是和裴兖同一年从邺城前往入仕的,后新帝登基了,程见的亲姑母成了皇后,为避嫌隙和躲避时政,程见主动辞官。
裴融故时的好友,如郗紹等人,皆成了政权更替下的亡魂。裴融认识的仅剩程见一人。
程见未料会在此时见到裴融,他惊讶了一番。
裴融朝程见行了个浅浅的礼,除了在裴兖面前,她素是不卑不亢,与人疏离的模样。
其实程见不知道裴融本性并不是疏离冷漠,只是那时她初来乍到,要装得冷漠一些才不会被人欺负。
程见命人端来糕点瓜果招待裴融,裴融道:“不必劳烦了,阿兄在狱中受苦,我吃不下。”
程见觉得这话似曾相识,他想了想,不由笑道:“果真是亲兄妹俩,说的话做的事都一模一样。”
裴融抬头望着程见:“程兄,我阿兄这三年在长安到底是如何过的?”
“他是如何过的啊”程见沉溺于回忆里,他抚着下巴轻笑了声,自以为幽默道,“他过得是人不如狗。狗给个骨头就能续命,裴兖则是只要有寒食散就能活。”
“我昨日回家,家中除了哑叔,一个仆人都没有,程兄可知这是为何?”
“郗紹一事后,裴兖脾气越发不好,动辄拿下人出气,你家的下人都给他打跑了。我后来又给他送了一批新的仆侍,他拒绝了,他说你在清平乡过的是苦日子,只要他过得稍稍好一点,就会想到你在吃苦。所以他也没要人去伺候他,陛下眼中的红人,这三年过得堪比寺受刑的僧人。”
裴融颤着手握起茶杯,浅饮了一口。
“程兄可知,为何两年前我就获大赦能离开清平乡了,他却今年才来?”
“陛下御极,长安城里一片混乱,自要有人替陛下出面整顿民间的场面,他应是为此多耽误了两年吧你也知道他这个人,永远只把风光的一面展露出来,要人羡慕他。”程见顿了顿,又道,“其实这三年我同他见的也不多,起初我邀他出来喝酒他还出席的,后来有一次他喝醉酒,回家时撞柱子上了,撞破了脑袋,你说说他多大的人了,受那么大点儿伤还劳师动众的。再叫他去喝酒他就不去了,你知道他用的是什么借口吗?”
程见一脸戏谑之意,裴融茫然地看向他。
“什么借口?”
“他说怕喝醉了弄伤自己,他受伤了谁保护你呀,哈哈哈哈哈,这烂借口倒只有裴兖想得出来。”
在程见的笑声之中,裴融也跟着笑了两声。
原来裴兖叫她别害怕,说会保护她是真话。
为何他总是把真话当做戏言来说,却把谎话说的那么真挚呢?
他在长安过得原来也很苦的,她在清平乡还有郑氏作伴,裴兖只有寒食散和缺了一角的月亮。
裴融不惯于在他人面前落泪,少年丧父丧母,她的性子异常坚贞,她淡淡答谢过程见,又请程见送她入宫去见皇后。
去皇宫这一路裴融一直在想,她是以什么身份去见皇后呢?又是以什么身份去问清三年前的真相?
知道了真相,裴兖却不在她身边,她有那个力量去承受吗?
她想了很多,没有裴兖,就没有答案。
可若是没有裴兖,她也不会有这么多苦恼。
她怎么才能够做到没有裴兖呢?自她一出生,裴兖就在那儿了,她必须要遇见裴兖,这是没得选的。
像一个人是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出身的,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兄弟姐妹。
他们是除了父母之外,最亲密、最了解彼此的人。她了解裴兖每次说谎的习惯,他越是云淡风轻,就越是在隐藏着什么。
她不那么恨他丢下自己,也不那么恨他变成一个截然不同的人,她恨的、怨的,是明明他们二人是相依为命的,裴兖却要骗她、瞒她。
程皇后和裴兖裴融的母亲曾是闺阁里的密友,她未做皇后之前,裴兖裴融都叫她一声姨母。程皇后是心向佛祖之人,慈厚宽爱,在得知裴融来的时候,她有些高兴,又有些伤感。
任谁看裴融都是可怜的,少时丧父丧母,成婚不多日丧夫,如今兄长又身陷囹圄,她孤苦一人,若换做寻常女子,只怕还没到长安就倒下了。
但是出乎程皇后意料的是,裴融脸上没有半点憔悴神情。
裴融进宫穿着一身缃色橙边鱼鳞纹垂领子的襦裙,妆面完善,尖尖的唇角两侧的笑靥是点睛之笔,点出她的富贵圆融。
她体贴得当,秀丽端庄,程皇后一时也不知要心疼她,还是敬佩她。
程皇后知道裴融为何而来,也没想要瞒她。
三年前的事,天底下无几人知道。程皇后也是在给皇帝递墨之时听到的。
“当年郗紹犯事,裴兖在御前跪了一天一夜,才求得了将他的亲眷从轻发落,陛下说他从没见过那么固执之人。”
皇后顿了顿,道:“当时长安百废待兴,士大夫们对陛下是口诛笔伐的,陛下正是用人之际。你哥哥有盖世文才,深得陛下赏识。陛下便同他做了笔交易,倘若他能留在长安,为陛下平定长安士大夫们的议论,就饶郗紹的亲眷不死。”
裴融眼底有过一抹泪意,但那一点点泪光,稍纵即逝。
皇后是个心细的女人,她捕捉到了裴融眼底的泪意。
她背过身,接着道出当年事,“陛下给了裴兖三年时间。若元平三年之前,他能平定舆情,稳定长安局势,就在元平三年时还他自由之身,反之,便将他处决。”
从元平元年到元平三年,裴兖用一世骂名换了新朝太平,换郗紹家眷平安。
裴融没有让那一滴眼泪掉下来。
裴家世代清贵,不向权贵折腰,她是裴家的女儿,是裴兖亲自教她何谓骨气——那玩意儿不能吃,不能穿,但能让你挺直腰杆从这个浮沉不定的世间骄傲地走过。
“皇后娘娘,民女可否求您一件事?”
程皇后以为裴融是要替裴兖说情的,她握了握裴融冰凉的手:“陛下看中裴兖才会费尽心思留下他的,此次东山佛塔火灾,也是有人蓄意要害裴兖,陛下不会为难裴兖的。”
裴融却道:“若阿兄难逃死罪,我可否同阿兄一起受刑?”
“你这是何意?”
“当年郗紹犯错,株连九族,阿兄犯错也应如此的。阿兄没别的亲人了,他就我一个,我也就他一个,阿兄若有罪,我也难逃责罚。”
程皇后是长辈,又是局外人,她看得到更多更远的角落。
“濡濡,姨母知道你和你阿兄感情深厚,可你们一世都只是兄妹。当初长安的风言风语还不够你受的么?”
裴融默声了。
她其实不怕,可她不知怎么跟别人说。
以前她怕他们不伦的关系被人发现,在外人面前甚至不敢和裴兖多说两句话。
可当有一日流言突然四起,她反倒坦荡地接受了。
越多人不准她和裴兖在一起,她越是要和裴兖在光天化日之下并肩而行。
在她觉得自己和裴兖越来越近时,他却突然推开她。
然后是一错再错,错到元平三年,他才来弥补过失。
裴融沉默了很久,她不知道要怎么回答程皇后的问题。
她可以背负所有骂名,却不能让裴兖背负更多。他所背负的已经积成一座高山,仿佛再多一片羽毛都能将他压倒。
裴融向程皇后福了福身,道:“裴融和阿兄注定不能同甘,倘若有机会共苦,请娘娘成全。世上有那么多人、那么多张嘴,濡濡却只有一位哥哥。”
裴融出宫时,天色已暮,一方圆月悬于墨蓝的天际之上。
裴兖透过牢狱的窗看到那方圆月。
这是自元平元年裴融前往清平乡以后,第三十九个月圆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