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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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祁嘉穗在这家海湾酒店采光和海景最好的房间里悠悠醒来,后脑仁一刺一刺的疼,身上还穿着昨晚的那件红色缎面裙子。
她揉了一下头发,掀起被子,看了看房间陈设。
没有衣衫满地的过夜艳情。
也没有男人。
床头有张印着酒店logo的便签,贴心告知她昨晚是哪位女服务生替不省人事的她卸妆洗脸,当时她左边面颊起了点小疹子,不知道是不是对什么成分过敏,后续有问题可以打电话给酒店方面。
嘉穗看着这串周到的英文,呆了半晌。
昨晚,她最后的记忆里满是海风,也是靠在陈净野身边,他身上混着点干燥烟味的气息真好闻,酒意醺醺,风一吹,她就靠着他的肩睡着了。
后来他的朋友聊天提及她,她已经醉态毕露,合着眼,都悄悄开心过,因为他们跟陈净野说,你的女朋友怎样怎样。
明明她不省人事,他可以做任何事,但是没有,他开了房间让她休息,自己本人都没有留下来。
她明明该弯起唇角,大加赞赏陈净野真是个正人君子,可是祁嘉穗却不由垂下嘴角,胸腔里冲刷着一股股没由来的失望,还有一点难以言喻的羞耻。
相比较于当盘菜被他随意吃掉,她更难受这盘菜对他没有一点吸引力。
太委屈了,她甚至都忘了考虑时间,这会儿天刚亮,不方便去打扰,可祁嘉穗不管了,直接从手机里翻出那个还存储新鲜的联系人。
sweetheart
打电话给她的甜心。
那头声音嘈杂,低于十个人说话都混不出这种模糊不清的杂音层次,只有筹码被哗啦推散,是清脆的,那像是他的动作。
转桌机器运作的闷响,一掷千金的豪赌声音仿佛在和她共振,她觉得自己也是其中一个机器,电话通了竟然都忘记说话。
陈净野拿起电话,另一只夹烟的手绕开怀里女人的肩,对方便识趣不再靠他,体贴地递上烟灰缸,供那截过长的烟灰下脚。
目光扫到来电显示,他掸灰的手指,忽的用了点力,捻灭了剩下的烟,随即空出手,换了一边接电话:“睡醒了?”
他烟抽多了,嗓子又闷又哑。
在天际未明、心绪不宁的时刻,让祁嘉穗听出一点缠绵的感觉。
她抿抿唇,坐在床铺上,好像一听到他的声音,刚刚睡醒的那股焦躁就自动褪去了。
“你在哪里啊?你睡了吗?”
陈净野那头轻笑了一声,朝打扮清凉的荷官抬了一下手,示意不必暂停发牌,桌上赌局继续。
他手腕搭在暗紫丝绒的台面边缘,漫不经心地掀牌看,又闲闲与电话那头的小姑娘聊天:“我还没睡,在圆桌。”
祁嘉穗听周馨说过,圆桌是西海岸一家华资赌场,很有名的销金窟。
“朋友约你么?”
陈净野应了一声,翻出一张黑桃k靠在一边。
她想抱怨他来的,怎么可以就这样把她丢下,昨天晚上在露台他们都亲了……就算他有事,喊醒她,带她一起不行么。
细微的心酸一涌,她忽然惊讶,自己竟然已经开始以他女朋友的角度思考。
“那……你要睡觉的呀,你不困么,牌什么时候都可以打,熬夜对身体不好的。”
换了其他女人说这些,陈净野理都不会理一句,他讨厌女人带着试探说一些弯弯绕绕的话,但是电话里这个小姑娘好像就是有点不一样的,他很自然地就会给她优待。
苏城女孩儿特有的软调子,在异国他乡的冷寂早晨听来,有种别样熨慰,像陈舒月在家跟父亲撒娇似的。
而此刻,她也在跟他撒娇。
“嗯,我知道了,我待会儿就回去,现在时间还早,你再睡一会儿吧,我后两天要去一趟波士顿,有点事要忙,回来再联系你。”
嘉穗乖乖说好。
电话挂了。
赌桌上陈净野的朋友带一点调侃笑意觑着他,声音故作戏谑道:“不得了啊,竟然有妞敢查你的岗?何方神圣?”
另一个男人说:“神奇的难道不是他竟然一句句都应了,还交代之后去哪儿吗?阿野,你不对劲啊。”
陈净野新点了一只烟,双颊在深吸一口的动作里微瘪下去,之后徐徐吐出,冲天白雾,烟气缭绕里,他翻了荷官新发的牌,声音淡淡道:“小姑娘,没谈过恋爱,照顾着点。”
狐朋狗友挑眉耸肩地笑,加注开牌。
陈净野将牌面亮出来,黑桃色的同花顺qka,是稳赢的一局。
祁嘉穗的不对劲很快就被周馨知道了。
还是社区的那家咖啡馆,周馨抱着店主养的白猫,迎着光,找角度,凹锁骨肩线自拍,祁嘉穗坐她对面,码着课程论文。
从头检查发现漏了一个论点,正翻资料查,周馨忽然一句“有男朋友了?”,吓得她书都掉到了地上。
嘉穗弯腰去捡书。
周馨问:“谁啊?宋杭?”
嘉穗摇头,周馨又报了两个华人圈里平时对祁嘉穗有好感的男生,祁嘉穗都摇了头。
不等她再猜,祁嘉穗合上书放在一旁,她翻开扉页,将手指卡在那里,状若无意地问:“为什么不猜陈净野?”
“陈净野?”周馨眉头一皱,欧美妆容的挑眉立马倒竖似两把利剑,意味瞬间复杂起来。
“真是陈净野?”
这话叫嘉穗听了心里有点堵。
“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他啊……他不跟人谈恋爱的吧?”周馨头一次用一种不确定、难以琢磨的口气说,就是她最以为自个魅力无限的时候,她也只想过跟人睡一回,捞够便宜就走,谈恋爱可不敢想。
周馨手臂撑桌,托腮看向祁嘉穗问:“你们做了?他说喜欢你了?要你当他女朋友了?”
祁嘉穗脸上的表情在连问声里一点点僵住,心脏猛然朝下一沉,仿佛堕进深海,前所未有的水压一瞬间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微微张口,但没有声音。
没有,通通没有。
明明她每时每刻都沉浸被他照顾被他宠爱的心情里,甚至今天上午他在波士顿,还发消息问她喜不喜欢吃日料,西海岸有家他经常光顾的日料店很不错,说要带她去吃。
他们就像恋爱一样,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做过,没有说过喜欢她,也没有说要她做他的女朋友。
可是她说喜欢他了,也允许并回应他亲她,就差把心掏出来,两手捧着求他收下。
所有昂扬的期待,顷刻被一棒子打了下去,恹恹垂头,她又一次在短暂的清醒里,恓恓遑遑地意识到自己昏了头。
怎么会这么迷恋他?
几天后,陈净野从波士顿回la,开车来公寓楼下接嘉穗去吃饭。
年轻姑娘有哪本事藏心事,她的闷闷不乐都明晃晃挂在脸上,不需要剃窄八字眉,扛把锄头就能去葬花。
但是见了面,陈净野看着这样的她,什么也没有问。
车里放着轻柔的英文歌,祁嘉穗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全程坐在副驾驶,低着头,捏自己手指。
有那么一刻,她眼睛酸了一下,水汽忽然就很想往外冒,但很快,她用掌心里一堆乱糟糟的指甲掐痕,努力将其压下去。
莫名其妙就哭,他会很烦吧。
她好被动,连怪都不能怪他,他又没有做错什么,是她过分喜欢,过分期待,才会落空失望。
不关陈净野的事。
发着呆,连车子什么时候停在一家日式餐馆门口她都不知道,还是陈净野倾身过来给她解安全带,“咔哒”一声响,把她的神思拉了回来。
他用手指抬她的下巴,深沉的眼,端凝着她:“是我得罪你了么?”
话很虔心,语意却没有一丝歉意,那只是聪明人一惯以退为进的话术。
嘉穗摇摇头。
陈净野睇自己腕间的那块表,唇边微微一提:“差不多一个小时,你没有看我一眼,或者笑一下,如果真的这么不愿意和我出来,下次不要这么勉强。”
他说完作势要下车,嘉穗眼泪一下就飙了出来,拉住他的胳膊哽了一声,喊他的名字。
嘉穗清楚看见,陈净野在回头看见自己这副落泪状的时候,短暂地皱了眉,怕惹了麻烦似的,目光都暗暗疏离了一些。
好像他真很烦女人哭哭啼啼,好像那是什么他看腻了的情绪把戏。
泪腺完全不受控,很快模糊眼睛,嘉穗用手背去抹,不记得他的眼神是什么时候变化的,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收起了那股本能的嫌弃,把她拉到自己怀里。
拍一拍背,搂着哄。
“发生什么了?怎么哭得这么伤心?你在la生活出问题了吗?”
没顶的难过堵塞着喉咙,她在哽咽不能言的状态里停滞许久,然后才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低软地说:“是这里……”
“是我心里出问题了,”祁嘉穗掉着泪,她招架不住这种未知,几乎难堪地开口,“我们都亲过,但是……你都没有说喜欢我,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呀?”
眼泪悬在下睫毛上,摇摇欲坠的样子。
陈净野用手指替她抹去,动作既不熟练也不温柔,甚至将她薄薄的皮肤扯得有些疼。
祁嘉穗怔怔看着很近的他。
其实本来不会哭得这么凶的,但是她看到他忽然有点心疼自己的样子,她就想再可怜一点,叫他对自己更好。
她也不是什么单纯的小姑娘,想要他的好,越多越好。
陈净野捏捏她的脸:“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什么,就这也哭?”
在不耐烦的语气里找蛛丝马迹的爱,是一项很考验自作多情的本事,她初初体会,却那么甘之如饴。
就像一尾小鱼义无反顾跃进大海,嘉穗溜进他怀里,细细的手臂搭在陈净野的肩际,闻到他身上淡而好闻的气息。
“那你说喜欢我好不好?”
那只被她放到她胸口的手,一直纹丝不动地被她抓着,忽然,他拇指朝下轻摁了一下,她惊到缩胸低叫一声,一霎连哭都忘了,只瞪大眼看他。
那人笑容好看,若无其事地开口,好像做坏事的人不是他。
“什么时候说不喜欢你了?整天胡思乱想的,哭够没有,肚子饿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