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73章
方进了柳氏院子, 便有几个小丫鬟动作伶俐地在前方引着去了偏厅。高氏这几月还是头一回到这儿来，正屋的房子自是最宽敞的，有小厨房有单独的小花园，院子中央还栽着几缸睡莲。
之前是她不计较, 这会儿却皱了眉头，一个妾室住这样的院子, 过分了些。
而招待客人的偏厅里, 一应器具不是金银就是贡品，喝口茶都是只有皇家少数人能喝到的小乘寺大红袍, 那是从小乘寺拥有几百年历史的茶树上摘下来的，就是小乘寺也只有几株而已, 素来是专门贡给帝王专用, 便是她在皇宫之也鲜少喝到, 在这里却是随意摆出来招待客人。
闻人玉不禁想到, 这柳氏果真是贱婢出身，要么是出身不够不认识这茶叶的贵重，要么就是故意借此炫耀侯爷对她的宠爱。若是前者, 她与这般粗俗之人计较真真是失了身份尊贵, 若是后者, 这样有了点子宠爱便忍不住气耀武扬威之辈更无值得忌惮之处了。男人的喜欢又有几时？她且忍这一时之气，日后自有翻身之际。
像高氏这样的贵妇人自然也尝得出茶叶从何而来, 以前裴明衍还懂事时，也曾每年带些来上房，她终于忍不住拍了桌子, 借题发挥:“侯爷怎的还不过来？这都几时了，总不能还在床榻之上？”
宁嬷嬷连忙道:“太太莫生气，侯爷前日个儿骑马赶回来，一路辛劳，实不容易，这两日就不免贪睡了些。太太也需体谅一下侯爷如今的不易，昨日柳姨娘还传了大夫，说是侯爷身上有伤裂开了。”
高氏本想继续训斥下去，听了宁嬷嬷的话，微微一顿，没有再说下去。
“侯爷伤了哪里？”闻人玉出言关切道。
“说是追击萧王的时候，被根羽箭从甲胄缝隙刺到腰上，伤是不重。只是大夫说侯爷这样时常用着重量不轻的武器，又披甲胄，虽然勇猛异常，却对身体负累大，若是不好好休息调养，难免日后旧疾缠身。”宁嬷嬷叹了一口气，“如今的战事只怕是越来越乱，侯爷又怎么轻松得起来。他一人在外风里来雨里去的，拿着命去征战，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奴婢也是不忍他再被后院的琐事所累。”
宁嬷嬷是照顾侯爷长大的嬷嬷，就是高氏也给她几分薄面，何况是闻人玉。明知道对方敲打她叫她不要拖累侯爷，却也只能忍下来。
“既然如此，我们就去看柳氏吧，让侯爷好生休息着。”高氏起身，不容宁嬷嬷阻拦，径直走向正屋。
在外头发觉势头不对的小丫头玉烟连忙先奔向正屋，“杜鹃姐姐，太太她们要过来了，侯爷他可起了？”
杜鹃为难地摇摇头，倒是里屋柳绵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出什么事了？”
“回主子，太太和夫人过来了。”
屋内，柳绵听到这话，连忙推了推身下的胸膛，“太太来了，不能再歇着了。”
她仰头看向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自己一缕头发的裴明衍，发现他压根没有动弹的意思，苦恼道:“总不能叫别人看见我们这番模样，何况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柳绵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是她坐月子，又不是他坐月子，传出去了对他声誉不好。
“过几日我又得走了。”裴明衍捏起自家小妾微圆的小脸，看她失落又可爱的模样，总觉得她好像长不大了，“我不放心你和霑哥儿留在这里，却也没有更安全的地方了。我会让李恶守在这里，你在厢房安排个房间让他住下，若有事只管叫他。”
柳绵正是最依赖他的时候，却发现比起自己，外面的人更需要他。这个时候她自不能再让他在外还为自己牵肠挂肚，外面的腥风血雨他已经为侯府挡下来了，她难道还要为后院这些小事麻烦事还要他来收拾吗？
娘亲说过，男主外女主内。
“我知道了，不过李百户那么勇猛善战的人，留在这里保护我们实在是大材小用。我这里人尽够用了，左不济出了事，我还可以带着霑哥儿躲到指挥所去。你在外要小心，不要忧心家中。”柳绵不希望他在外缺少一个帮手，看着裴明衍手上还未好的冻伤裂口，她更是忧心得很。帝王霸业于她小小女子，自然是太遥远了，身边这个男人才是真真切切的，“你好好的保重身体，若是你出了意外，我会好好把霑哥儿养大的。”
裴明衍别柳绵的话一梗，前世那股酸味儿又冒上心头。虽明白若他真的功败垂成，死在诡谲的战场上，作为他遗孤的霑哥儿绝无什么好下场，柳绵的话比轻飘飘的跟随他死去更有分量。但他就是忍不住想到，前世追随相公死去的某位小妇人。
柳绵觉着裴明衍突然沉默了一下，还未及深想，便听见外面高氏等人已经闯进客厅了。玉烟等人自然是拦不住高氏的，宁嬷嬷一向重规矩，这会儿子也不好用理由搪塞高氏，却听见岳风骐的声音，也不知道她怎么得了消息过来了。
“夫人你怎的来了？”岳风骐看高氏不满的脸色，还有闻人玉的一脸为难之色，心里责怪女儿不懂事，刚生孩子就把侯爷把着，又有点高兴裴明衍对女儿的看重。
高氏看着这个曾经自己的得力丫鬟，脸色有点挂不住，看着她，就想起裴明衍小时候的模样，那股气不由得消了几分。“我是来看柳氏的，你进去叫她好生收拾一番，也不必下床迎接，我看看她和哥儿就走。好歹也是为裴家开支散叶的人，衍儿看重她，我自然不会为难她。”
岳风骐因道，“姨娘昨夜发动，外面又寒气儿重，奴婢自作主张让姨娘便在屋子里生产，没挪到产房去。里面污秽得很，怎好让夫人们染上晦气。便叫奶娘把霑哥儿抱出来给夫人们，也算是沾沾大少爷的喜气了。”
高氏本就不是过来寻柳绵麻烦的，她甚至都不敢去细想，自己到底为什么非要来这里。听到霑哥儿这个名字，“取了名了？”
霑者，滋润庇荫，霑被恩礼。这孩子，倒是从名字就受着宠爱。
旁边的闻人玉没挂住微笑，神情微滞，嫡子两月未曾取名，庶子反倒先有了名字。侯爷这已经是明晃晃的不给她留体面了，她又怎么能够忍得气。
闻人玉本以为婆母高氏会责怪侯爷，替她挽回颜面。结果没料到高氏却并不关心这个，“倒是个好字。”
岳风骐哪里看不出闻人玉的恼意，便道:“只是乳名，侯爷说先这么唤着，应该是要先替大少爷取了名，霑哥儿才好正名吧。”
“是这个理。”高氏颔首，她看了看门口，似乎在等着谁，眼神略显失望，“你把霑哥儿带过来吧。”
又捋下手腕上的镯子放在桌子上，“这个就赏给柳氏了。”
岳风骐替柳绵受了赏，这才使了眼色让芍药进去抱霑哥儿。心道老夫人这样子，明显是想看看侯爷，谁知道侯爷根本就不在外面，而是在里面呢？她是见过高氏曾经如何疼爱裴明衍的，若没有高氏培养，裴明衍又哪里有如今文武兼备的优秀？严父慈母高氏都曾做过，又怎么可能真的舍得下？
里屋柳绵眼巴巴看着奶娘将霑哥儿抱出去，小声问裴明衍道:“老夫人不会把霑哥儿抱走了吧？”
裴明衍轻笑一声，“她自小便告诉我，庶子庶女卑贱如泥，不值当看在眼里，嫡子嫡女才是宝玉明珠，要比姨娘生的更优秀才行。她自然是看不上霑哥儿的，你若怕她抱去，不叫她看霑哥儿便是。”
柳绵听见前面的，心道那为何在府里时高氏对那些庶子那般看重，听到后面的，差点一头栽下床去。她小小一个姨娘，怎么敢给侯爷的娘下马威？苦着脸道:“弗及哥哥，你可别消遣我了。”
“有天大的事，还有我给你顶着。”裴明衍倒真不是消遣柳绵，他是认真的。
“我想她只是一时迁怒恼了你，此刻后悔了，才会来这里。”柳绵也是刚做了母亲，推己及人，觉着高氏应该不会像裴明衍揣测的那般真的那么狠毒，她也不想裴明衍因为高氏为难自己，“或许……”有和解的可能呢？
裴明衍听到柳绵迟疑的话，捏了捏她的脸，把她圆圆的脸蛋捏得变了形，看她苦着脸的模样，这才放过她，“我不要了。”
柳绵听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裴明衍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按住柳绵的脸贴紧自己的胸膛，柳绵看不见裴明衍此刻是什么样的眼神。“我又不是乞丐，我不要了。”
平淡的话却让柳绵一下子泪涌，她想起在高氏门口驻足的裴明衍，想起他在马厩抱着自己流泪。对于这个母亲，他曾经有多期待，在一次次消磨中，就有多悲哀吧？
“小时候我不听话，偷吃糖坏了牙齿。她就不许我再吃糖，连有点甜味儿的糕点都不许我再沾了。可越是不让我吃，我就越想着，总觉得任何山珍海味都比不上一块糖糕。后来长大了，却觉得糖糕并没有想象中好吃。”
高氏对于前世的裴明衍来说，就是那么一块得不到的糖糕。曾经儿时的记忆有多么美好，长大后的遭遇就有多么不堪。因为他那时就只有那么一块掺了毒的糖糕，他就算是吞得满嘴鲜血也想要得到。可惜，就算是那样的糖糕他也得不到。
这一世，或许他再筹谋，再算计，就可以得到那块糖糕了。可是那块糖糕的味道，已经没有曾经那么诱人了。他不是乞丐，不需要谁的施舍。
他也已经拥有更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