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打蛇七寸不手软(捉虫)
午时用过饭, 走了几步消食,柳绵就换过衣裳去东厢读书。她以前最不喜读书,可先生的教法却跟其他人都不一样。
小时娘亲教她,就是拿着一本书, 一个字一个字让她认,认不出就拿掸子打她的手心。结果柳绵就生了阴影, 看到那一个个黑色的字就觉得手疼, 每天要认字时就往外溜,反正娘亲也没有几次来庄子。
后来骏哥哥教她, 就是拿糖诱惑她。认几个字,就给她几颗糖, 柳绵吃坏了牙后, 两个人都被父母批了。柳绵一看见字就牙疼, 认过的很快就抛之脑后了。
再后来世子教她, 倒也深入浅出,细细给她讲。但是每次她若走神了,或者认错了字, 就会罚她。罚着罚着, 味道就变了, 到最后也不知道是在认字,还是在干什么。
先生每次却并不是直接教她认字, 而是给她讲故事,讲着讲着就不讲了,柳绵抓心挠肝想要知道故事的后续, 先生就叫她自己看书,不懂的字就问书童。
从神魔志异讲到战场征伐,柳绵听得如痴如醉,恨不得把书里那些字都给掰碎了揉成米团子咽下去,这样先生就会给她细细讲书里的故事具体是如何,而那些叫她听着厉害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若是她记错了字,或者忘记了,先生也不急,就用那平静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庙宇里的神佛,光是看着,就叫人觉得自己满身罪孽。除了虔心学习,别无他法。
先生说,读书不能死读书,学以致用最是重要。他能教她的时间不多,十天时间不可能把她教成大文豪,只需要让她明白书里的乐趣所在,日后勿须人教,便懂得自己去琢磨,这就是入门了。
所以每天的读书时间,柳绵很是珍惜。虽然知道先生真实身份,但柳绵平日却感受不到身份差异带来的威压,这或许是先生比较随和的关系吧。
刚至东厢房,就听见了先生的声音。“茶凉了一分,不易养胃,味也散了,重泡。”
然后就看见小书童认命地去泡茶,柳绵注意到旁边的芭蕉树根都快被茶水泡烂了。她进去后,发现衡沣书桌前摆着几碟精致得仿佛画出来的糕点,他拿着玉筷夹起一块做成竹叶的绿豆糕,筷子刚一碰,糕点有点微软,散了些。
他就放下了筷子,发现柳绵进来了,就对她道:“叫人撤下去吧。”
旁边的杜鹃听到这话,已经忙不迭地过去端走了那一盘绿豆糕。经过柳绵身边的时候,柳绵闻到那糯糯的香味儿,“等一下,先生我可以尝一下吗?”
衡沣道:“请随意。”
柳绵拿帕子拿了一块,放进嘴里,这绿豆糕入口便在舌上化开了,又香又糯,甜味儿刚好,既不会过甜,也不会没有味道。而且吃了一个,她忍不住又拿了一个,“好好吃,为什么先生不吃啊?”
“绿豆糕若做得软了些,糕粉散了,这等劣品,不如扔了的好。”
柳绵差点被绿豆糕噎着,还好芍药拿了杯茶水来,她勉强咽了下去。“学生觉得,这糕点扔了未免可惜了,先生不喜的话,学生把这些糕点赠予那些吃不上东西的贫民如何?”
“随你。”
先生有百般好,但只一样不好,就是太挑剔了点。食物味道好,若外观做的不好,他宁肯饿着也不食。夏日茶水温度必须在三分,多一分不饮,少一分便倒,也不管那些茶叶到底多么珍贵。
来了将军府,睡的地方让书童收拾了一天,他才勉强住下。
柳绵也算是侯府里出来的了,也没有见过像衡沣一样难伺候的主子。之前本想着厨子手艺好,给先生端来了一盘鱼香茄子,从摆盘到浇汁无法挑剔,先生不过尝了一口,便放下筷子不吃了,只因为茄子里面有一角炸过了些。
唉,倒是听说自家厨子被退了菜后大受打击,每日都要做菜送来,却是次次被退,先生用的最多的一次菜,竟然是最简单的蒸蛋羹。
“你心里有事,不妨说出来。”
柳绵回过神来,发现先生正看着她。上课有一段时间了,她却频频走神。也不是先生哪里讲的不好,而是她心里有些乱。
“先生,你有喜欢的人吗?”
衡沣放下手中的书,端茶喝了进去后,才发现这茶过分的凉了。他反问道:“为何这般问?”
柳绵愁道:“学生觉得,有些人永远无法真正得到,却又依旧想要,不知道怎么办。即便知道了,得到了,却也仿佛没有得到过。”
这番话听得旁人或许混乱,但衡沣却知道她说的是她与裴明衍。其实衡沣也曾诧异,裴明衍提的交易是让他教一个妾室,这个年轻人最近似乎变了很多。
然而不管是世人也好,衡沣自己也罢,都不看好裴明衍和柳绵。
如果裴明衍想要夺帝,日后登临大宝,朝臣是绝无可能接受一个婢妾出身的皇后。即便他排除万难,迎娶她做后,身为帝王要谋权衡之道,后宫自然也会有妃嫔,以此来巩固皇权。一个婢妾出身的皇后,在后宫又能有多大的话语权呢?
除非裴明衍做一个□□□□的皇帝,将所有的声音都压在皇权之下。不过那样的话,他的名声日后便不会好听。
为了柳绵,他可以牺牲这些吗?他又是否觉得值得呢?
“在其位,谋其政。你已然身处这个位置了,自然有你该做的事情。既然无法改变现有的情况,何不坦然面对呢?”
对于裴明衍来说,他有后路,有更多的选择。但对于柳绵来说,她却是退无可退,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如果是裴明衍问衡沣同样的话,衡沣会劝他放弃多余的儿女情长,这千秋万代,皇图霸业,何必因为一点儿女私情就背负上无数骂名,负重前行?
但问的人是柳绵,衡沣自然是从她的角度,站在她的利益上回答。
一阵风穿过泪竹斑驳的叶子,吹进寂静的厢房,吹皱了柳绵内心原本平静的湖水。她释然微笑,“先生说的对,既然喜欢,总要努力过才行。学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自然也不怕失去。不像世子,身上担了太多期望,那些身不由己或许也不是出于本心吧。”
衡沣放下茶杯,抬眼看向柳绵,“你一向是聪慧的,往日误了。”
柳绵抿着唇,笑了笑,“先生喜欢的人,一定不像学生这么无知,肯定是极聪慧极漂亮的人。”
衡沣似想起了什么,嘴角隐隐有些笑意,“恰恰相反,她愚蠢迟钝,还不若你聪明。”
不过一会儿,他又想起了什么,那点笑意转瞬便消失了。
柳绵把心里那点小疙瘩解决了,一下午倒开开心心的听课。倒是先生似乎心情不太舒畅,教了一会儿,让她自己先看书,离开了。
“小夫人,王妈妈在院子里闹起来了。”金盏匆匆过来道。
“王妈妈?哪个王妈妈?”柳绵一时没反应过来。
金盏道:“听她说,是侯府夫人院子里的王妈妈。宁嬷嬷说这事,还得您过去一趟。”
太太院子里王妈妈?柳绵脑海中立刻想起一个尖酸刻薄的老婆子,大圆脸,头发总爱插一支银篦子,嗓门极大,很是泼辣。
她怎么来了?
虽然她不是太太院子里的,但这位王妈妈在下人口中名声可大着呢。以往得太太看重,专做那打板子的差使,后来管起了洒扫,没少克扣下面的人。在主子面前是八面玲珑,能说会道,但对下面却是另一套嘴脸。
所以听到这名字,柳绵心里就有点忐忑。但转念一想,自己已经不是小丫鬟了,为什么还要怕她呢?她总不能把自己按在长凳上打板子吧。
稍稍给自己硬了底气,柳绵简单地换过衣服,想一想自己一天换三次衣服,见什么人穿什么衣服,当主子也不容易。
说是闹腾,其实也就是在倒座那里闹,因为王妈妈没办法突破那些巡逻的黑麟卫,只能在倒座扯着嗓子喊。其他丫鬟婆子都在看热闹,她们来到这里一下午都没有人搭理,觉得是这里的人故意排挤她们这些从侯府来的人,个个心里都憋着气在。
“就是在侯府里,太太也给我一分薄面。看在我以前带过世子的份上,也不曾叫我在大热天地在外面呆着。仗着世子爷不在府里,就不把婆子我看在眼里了。”
已经下午了,日头偏斜,这里也不热。王妈妈站在中间的空地上,插着腰,嘴巴一直没停过。
她这一日受的气不少,先是来将军府吃了闭门羹。去找世子,又被士兵拦着,若不是因为她及时拿出侯府令牌,差点被直接打了一顿,总算是得知世子已经领了皇命带兵去抓西漠马贼去了。
好不容易汗流浃背地回来,又被门口那两个小兵拦着,晒得头脑发昏,才有个小丫鬟出来把她接进角门后的倒座,竟把她跟其他普通的丫鬟婆子安排在一个地方吃住。
王妈妈这老脸被横过来竖过去的摔了几次,本就是个泼辣的,世子来了她也能仗着带过他的辈分说上几句,这里的又有哪个她放在眼里?她可是带着太太的命令过来的!
“你们就这么作践人吧!等我回侯府了,叫太太一个个把你们给发卖了。要是落在我手里,那些个杀威棒不打得你们这些不识货的东西叫我祖宗!”人一发昏,什么破落话都出来了。
只听得一声娇斥,“你要打谁?打我吗?”
王妈妈闻声看去,走廊口立着一娇滴滴的美人,身后跟着几个丫鬟,还有那作死的宁婆子。王妈妈诧异地看了两眼那美人,才认出那是世子纳的妾室柳绵,心头热切了一些。
柳绵是谁啊?她娘都是她看着长大的,都是太太手里的人,这小丫头能翻过她的手心里去?
王妈妈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话说的过了些,手伸到自己脸上,轻轻拍了两下,“哎哟,我刚刚是发了昏了,才说出那么些蠢话,柳姨娘勿怪。”
说罢,又上前去,“柳姨娘啊,老婆子我可受了大委屈了啊!”肥硕的手擦了擦不存在的泪,“那些个下人打量着您不在,就欺负我们这些从京城来的人呐!”
这一番先认错再抱屈的样板戏做得水到渠成。
柳绵两只手握在袖子下,紧紧攥着,虽然底气不是那么足,不过她也算端起了主子的架子,“哦?谁欺负你们了。”
王妈妈立马道:“就是这个宁婆子,还有门口那两个不通人情的门卫。咱们自家人进府,还要千拦百拦,不就是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吗?可是我们是太太派来照顾柳姨娘的,这么做,岂不是打太太的脸面。”
“胡言乱语,谁跟你自家人?是柳姨娘,还是世子,或者是太太?!”宁嬷嬷啐了一口。
王妈妈立刻就坐到了地上,手拍着腿,嗓门极大,“哎哟,你这诛心的话,是要捉我的漏,离间我跟主子们啊!我可是太太派来送方姑娘过来的,再过几天,等世子回来了,方姑娘什么身份你们不知道?!还把她一个病人放到客房去!”
宁嬷嬷还想说什么,柳绵却拉住了她。这王妈妈就是个滚刀肉,浑不戾,说话被逮着漏子了就岔开话题,真跟她计较这个,掰扯半天也掰扯不清。
“姨娘,不能由着她这么没规矩的闹腾。”宁嬷嬷道。
柳绵点点头,“我知道。”
她喉咙动了动,咽下口水,两只手交错地握在一起,手心里微微发汗。但是柳绵还是深吸一口气,站了出去,先生说的对,做什么都要自己争取。
现在整个院子里,世子不在,她才是地位最高的主子。将在外还有所不受呢,不能让王妈妈拿着鸡毛当令箭,奴大欺主,反把她压住了拿捏。
而且这汴城紧急戒备,能进不能出。就是有消息,王妈妈想传到京城去也不可能。
“王妈妈,你这是在抱怨我的不是吗?”柳绵声音还有些少女的稚嫩气,但是语气已经有了主子的威势。
王妈妈哭声一顿,愕然道:“姨娘怎么能这么说,老婆子只是一个奴才,怎么敢抱怨姨娘的不是,姨娘这个罪委实太重了些。”
柳绵又问:“那么,你是在抱怨世子不是吗?”
王妈妈这下坐不住了,站了起来,“姨娘这是要乱给奴才定罪了吗?奴才哪里抱怨过世子的不是!给奴才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指责世子爷啊。”
柳绵不紧不慢道:“宁嬷嬷是我指明了管理府内大小事务的,她做事,自然是我首肯的。你抱怨她苛待你们,岂不是就是在抱怨我苛待你们?”
王妈妈反驳道:“奴大欺主也是有的,姨娘不过是受她蒙骗而已。”
柳绵声音不大,可却令人无法忽视,“那你是抱怨我认人不清了?”
王妈妈被柳绵这么说,总寻不出反驳的话,只能硬着头皮道:“姨娘年纪小,太太派我来,也就是看顾着姨娘,免得经验不足受人蒙骗了。姨娘母亲,还是婆子我看着长大的呢。”
柳绵看王妈妈已经有点底气不足了,她松开了手,不引人注目的在裙边擦了擦手心的汗水,面上镇定自若道:“我想做什么,轮得到你教我?太太派你来是协助我,不是叫你管我。”
“是是,但是——”王妈妈有些急了。
“没什么可但是的,我想用谁,想做什么,也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柳绵抬手,杜鹃过来扶着她,走下阶梯。
王妈妈看柳绵这架势,总觉得心头不好,果然又听她道:“门口守着的是黑麟卫,是世子亲兵。军令如山,哪怕是太太来了,没有世子发话,他们也不会让进。王妈妈怨怪他们不识趣,岂不是就是怨怪世子爷?”
王妈妈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这罪名怎么越来越大了呢?!她看见柳绵红润润的唇又张开了,恨不得冲上去捂住那嘴巴,叫她不要说了。可是她不能这么做,真这么做了,就是被打死了,太太也不会给她报仇的。
“王妈妈难不成还要叫他们违抗军命不成?还是说,王妈妈认为自己可以遣派黑麟卫?”
王妈妈都想哭了,“柳姨娘,老奴哪有那么大的胆子!”
柳绵却并不理会她声音里的恐惧,继续道:“我且问你,方姑娘一个好好的姑娘,你偏偏拿她的闺誉出来攀谈,还扯上太太,多大的胆子!”
最后一声斥声,王妈妈腿一软,彻底跪在了地上,“那是太太说……”
她嘴巴立马停住了,不管太太怎么说的,在事情没有成之前,她把事情说出来,就是在毁方姑娘的闺誉,叫人看低方仪春。而且与人做妾,终究不是什么值得放在台面讲的事,说出去人家会说太太管着儿子房里的事,大老远还要塞女人过来,而且世子夫人还没进门呢。
王妈妈本就不是什么心机深的,往日里在府里横行无忌,不过是靠太太的威势。如今到了汴城,她本以为拿了侯府令牌,有太太的话,就能继续像在侯府里拿捏住一众庶媳妇一样,拿捏住柳绵这个小姨娘。
然而柳绵上嘴皮下嘴皮一碰,她怎么就成了抱怨世子太太,毁人闺誉的恶奴了呢?王妈妈看柳绵还要说,竟然扑到柳绵脚边,真哭了出来,“都是老奴的错,老奴说话没个把门,姨娘就饶过老奴吧!看在老奴是太太院子里过来的,姨娘小惩大诫,饶过老奴吧!”
柳绵吓了一跳,她有点懵,正打算开口饶过她,原本她就想吓她一下就够了。但宁嬷嬷看她的神情,猜中她的意思,先开口道:“王婆子,你枉顾主奴尊卑,毁人闺誉,言行有失,还在府里大吵大闹。按照府规,本应打了三十板子,发卖出去。念你多年在侯府,年纪也大了,打过二十个板子,降为三等,等世子回来再行发落。”
王妈妈一听差点晕了过去,不知从哪里来的几个婆子竟然过来把她架了起来,“你们要干什么!柳姨娘还没发话,你们敢!”
她又冲着柳绵哀求道:“姨娘,老奴知错了。老奴这个身子骨,哪里挨得过二十个板子!姨娘饶过老奴吧!”
这时候,柳绵已经放空了。她又想起了当初被活活打死的芳芷,感觉自己双手也似染上了鲜血。她的脸色刹地苍白,“不能打!”
宁嬷嬷皱眉,这婆子故意装可怜,若非担心柳绵接受不了,她倒想一次性打死了事。本来也不是什么好货,在府里做得那些事,够她死个几次了。正好柳绵找出这么些罪过,她正高兴呢,没想到柳绵心软了。
王妈妈立马露出了一点微笑,甩开身边已经松开手的婆子,不过她还是期期艾艾地求情道:“多谢姨娘,多谢姨娘!老奴日后定然做牛做马报答姨娘!”
看见王妈妈完全没了刚进来那气势汹汹的模样,在地上给她磕头。柳绵扭过身不看她,吸了一口气道,“直接发卖出去吧。”
王妈妈僵在当地,不可置信地看向柳绵,如果只是打二十板子,她还能留在府里。她这个年纪,在汴城被发卖出去,还不知道卖到什么地方了,让京都的子孙给她赎身,恐怕都找不到人。
“姨娘!柳姨娘!你好狠的心啊!我可是太太派来的,你就不怕太太责怪吗?!你娘的卖身契可还在太太手里呢!”
柳绵听到这里,脚步一顿,但还是离开了,没有看那些听到她说话时,全都吓到了的丫鬟婆妇们。
宁嬷嬷环顾了一眼倒座门口站着的丫鬟婆妇们,看她们人人自危,满意地笑了笑。倒是她低估了小夫人,世子看上的女人,果然并非妇人之仁的人。
打蛇不死,遭蛇反噬,这个王妈妈最好还是赶紧处理了的好。也是她自己不争气,被柳绵捉住了漏处。
然而柳绵却并不轻松,王妈妈的话说到了她的心坎上了。只是王妈妈不知道,发卖她,仅仅是因为柳绵不想她死。若是世子回来了,她恐怕就跟芳芷一样丢了性命。发卖出去,终归还是有命在。
她也不想世子的手里,沾染太多的人血。虽不知道世子为何戾气那么重,可是杀了人又如何,只会变得越来越暴戾。
作者有话要说: 生死时速,还是迟了十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