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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夙愿(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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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千屿醒来时, 看见手腕上多了一条丝绦,心中一沉。

    这几日,她拉着灵溯道君讲从前的事。他讲得七零八落, 她拿只言片语努力拼凑出他的过往, 顺便稳住他的心神。沈溯微许久不与人促膝谈心, 有她作伴,他睡着的时间比以往长出许多。

    等他睡了, 他点燃的细烛在深夜熄灭,徐千屿也撑不住合上眼皮。这种时候, 她偶尔感觉到周遭空气的变动,似乎有另一个人在靠近她。

    修士对他人的接近十分敏感, 徐千屿想醒神, 但夜色如有千钧压在她的眼皮上, 令她昏昏沉沉,分不清是真是幻。

    奇异的是, 这种接近的松雪气息像沈溯微。徐千屿心想也是, 若是旁人,只怕坐在对面的师兄也不会安稳沉眠, 让对方靠近她、触碰她。

    这又是什么东西, 是他无法自控而释放出的神识,还是别的什么?

    她叫可云帮她盯着。有一次,她摁住了他的手,那确实是一只微凉细瘦的手,但他又瞬间消散。等她点上蜡烛, 她与灵溯道君之间仍然只有一面镜, 没有旁人。就像撞了鬼。

    徐千屿扮演心魔, 想尽办法唤醒师兄, 没将这等怪事放在心上。但今日多出来的丝绦却提醒了她,那个在深夜靠近她的人,很有可能是沈溯微本人。证据便是,他有那条和她一样的丝绦。

    猜到此处,她手臂上的汗毛竖立起来。

    “有前两次徐芊芊和徐冰来的经验,我自然而然地觉得,做梦的人肯定在梦里,所以想唤醒道君,可是试了几天,收效甚微。”徐千屿说,“可能是我想错了:倘若师兄根本就不在此梦中,道君只是师兄的回忆,那无论我做什么都无法出去了。”

    “我想也是!”系统骂道,“洛水这么狡猾。她拿自己为代价造的梦,肯定不能跟前几次一样简单。”

    徐千屿脑中纷乱,强压下去,理了理思绪:既然显示出这么多细节,此处肯定是沈溯微的梦,但他自己却困在另一个梦境中。两人不在一处,只有深夜两个梦境才会偶然接轨。他能靠近她,触碰到她。

    但她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将自己的丝绦还她。是在传递什么消息,还是遗忘了什么?

    系统提醒她:“道君醒了。”

    觉察他的视线落在她腕间,徐千屿抬手问道:“师兄,你还记得花朝节的祈福丝绦么?”

    灵溯道君表情茫然。

    “我们两个一人有一条。”徐千屿继续道,“那日你说我是你没举行仪式的道侣,我们得了明霞公主的祝福,叫我们千秋万岁,永结同心。”

    灵溯道君剥橘子的手一顿,似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抿起薄唇。

    他与徐千屿师兄妹相称,从未逾矩。心魔常常会口吐这般出格的疯话,刺激他、引诱他堕道。

    徐千屿见他没有反应,叹了口气,换个话题:“还是没搞懂。那个道士,将你困在地洞中却不肯让你死,究竟想干什么?”

    灵溯道君将剥好的葡萄喂给她,解释道:“他可能并非道士,是高阶修士化形。他想逼我入魇,将我做成一个‘邪灵’。所谓‘邪灵’,就是可以持续害人的魔物。我会是一枚极好的暗桩:弦葭的皇族和百姓成批地被青焰烧死,却没人知道是护国封印下有一只魔。届时方便那人收割灵气。”

    “邪灵。”徐千屿琢磨这两字,“就像我们在水月花境的遇到的那只狗一样?”又道,“你跟我睡在一起时跟我讲过。”

    灵溯道君再次怔住,他不记得自己何时和她睡过一张床。他拉过白纱蒙住镜面,随后换衣整冠:“东方有大魔现世,我须得出去一趟。”

    走时,他发现镜中的心魔,悄悄以法术将丝绦系在他的手腕上。

    徐千屿坐在原地看着他远去。两次试探,她基本已经确定,师兄确实不在这个梦中。道君只是他梦中前世的回忆,难怪她无论如何暗示,都无法让他清醒。

    可即便如此,她仍然感到酸涩,想将祝福的丝绦送给他。

    接下来便是试图找到沈溯微。

    她仍然不知道什么条件下两个梦境才会交汇。等入夜,她自己将烛火吹熄,坐在黑暗中,可是她没有等来风雪的气息。

    将丝绦给了狐狸少女后,沈溯微再也没有主动进入那个告慰自己的梦,变得愈加安静。

    带有生机之物,应当送给还有希望的人,而不是陪他一起等死。

    他坐在石洞中,开始仔细地观察头顶那条缝隙的宽度、大小,钻研着打磨得薄薄的石片,如何以刁钻的角度穿出去,划破疾风,扎破守阵的侍卫的颈动脉,令他们血溅三尺。

    上面传来骚乱和呼喊。沈溯微充耳不闻,垂睫打磨着更多石片,面色认真得散发出漠然冷意。

    手上石片被明霞公主没收,母亲发现了他的异样:“将背后藏的那个也给我。”

    沈溯微不动。明霞公主强行将他的“武器”拿出来,丢到一边。沈溯微伸出手,掌心毫无征兆地出现一簇青焰:“我还有这个。”

    看到母亲眼中一闪而过的讶然,沈溯微有些后悔:“你很讨厌它?它可是很可怕,你也相信那个传言?”

    “这是地狱之火。传

    说青焰有灭世之能。”明霞公主道,“你有它,并不可怕,这是你的天赋。只是以它杀人太轻易,你无法掌控,我担心你会入魇。”

    说到此处,明霞公主一把抱住他,他能从这个怀抱中感觉出母亲的依赖和慌乱。那复仇的火焰,与仇恨,在脆弱哀伤的眼泪中化成柔软的香灰。

    “我不会入魇的。”他说,“倘若我入魇了,你就杀了我。这样便不会害人。”

    明霞公主怔了怔,这个孩子有这样烈性的心性,不知是好是坏。

    她数次用柔声安抚将他从失控的边缘拉回来:“我为你找了个好师父。等你日后成了大道,轻而易举可以点化他人,斩妖除魔,万事万物的烦恼便都不存在了。”

    明霞公主给他构建了一幅梦幻的画卷,还有落下地洞的仙种作印证。

    “这是浮草申屠,它是仙门的花。”

    沈溯微的心在摇曳的花苞面前平静下来,他坐在地上,静静看着它。

    是夜,他又入那个有镜子的梦。

    徐千屿正守株待兔,等那气息靠近,她一把抓住那只手,摸索上他的手臂。摸到确切是个孩子,倍感疑惑,这一声“师兄”便卡了壳。随后她感觉一只手将她的裙子掀起一角。

    “原来不是狐狸。”他喃喃道,又将裙子放下,耳梢红了一片,“对不起。”

    徐千屿:?

    她将叠在一起的醒神符和定位符拍过去,对方忽而毫无征兆地化成云烟消散了。

    徐千屿怔住,似乎感觉到不详的气息。

    外面出事了。

    沈溯微警觉地睁眼,地洞上的缝隙发出异动,片刻后,缝隙竟然被拉宽些许。从那缝隙中,他看见一个身着宫装的小小影子,怀里抱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金丝猴。

    朔月公主那日被驱赶带离,咽不下这口气,每当路过此处,总要丫鬟投些石块、苍耳进来。

    今日她又卷土重来,却是来真的。朔月不到九岁,已有自己的亲卫。她指挥着自己的人,行事间已有了几分父皇的影子,跋扈且残忍:“你们给我将下面的小蚂蚁给我挖出来,我要让父皇母妃看看,这下面就是有人。”

    沈溯微一张俏脸变得煞白,他一手摇醒明霞公主,一手挟起石片。两边爆发了一场酣战。

    石片如一道道羽箭钉在地上,卸去他们的武器。道士在“护国大阵”上设有禁窥咒,朔月公主的侍卫们朝地洞□□金箭时,便受到反噬,纷纷倒地,发出惨叫声。

    最后那暴君被惊动。宫门开,御辇出。周身富贵的贵妃赤足跳出来,将闹事的朔月公主抱走。北商君则走到了护国大阵之前。

    他神色狐疑,脚步沉重,面上偶尔闪过魔纹。

    听闻他入魇以后,更加喜怒无常,残忍可怖。贵妃去拉他的手,他一把将其推开:“我好像闻到了沈落的气味。”

    其时明霞公主也将沈溯微抱在怀里,以宽大的袖袍将他遮盖。沈溯微感觉到,母亲在战栗,似是恐惧到了极点。

    封印上方被破坏,能看出大阵下面有一个空间。暴君追杀他们许久,倘若他们被发现这多年藏匿其间,只怕凶多吉少。

    好在,北商君虽入魇,还记得道士给他说过的利害。他的鼻翼翕动:“事关国运,着人将护国法阵修一修。朔月公主惹是生非,破坏法阵,禁足十日。”

    他又走了。贵妃的娇嗔与朔月公主发脾气的声响一并远去。

    但明霞公主似乎受到了惊吓,这夜之后高热不愈,梦魇不断。沈溯微引地下的水给她擦脸,仍然不能降温。她以纤细的五指抓住他的手:“没关系,只是有些难受,忍忍就好。”

    沈溯微小脸苍白。他心一横,削树枝为剑,一剑砍向缝隙。自那拓宽的缝隙中强行挤出地洞,钻入御花园,摘下两朵玉簪花。

    以前在外面逃难时,村人便是这样给他治疗发热的。

    他带着花回到地洞,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他似乎嗅到什么气味,但又不如何形容,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令他毛骨悚然。

    地上躺着一样东西。

    是一只僵硬的金丝猴尸体,毛上沾着灰尘,还有血,死不瞑目。

    他见过它,这是朔月公主的宠物。

    他立刻看向头顶的缝隙,从那处的痕迹判断出来,大约是朔月公主禁足结束后,气冲冲地回到故地,谁知失足从他撬开的缝隙中摔了进来。

    再向前走一步,血液瞬间凝固。他看到一个背对他的窈窕的影子,纤纤宫装收紧了她的腰肢,她漆黑的头发垂落,散发着一种奇诡的魅惑。

    他的母亲,正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掐着朔月公主的脖子,嘴里喃喃道:“让你欺负我的孩子,让你欺负我的孩子。”而后者躺在地上,脖颈歪向一边,枕在血泊中,早就没了气息。

    明霞公主如有所感,回过头来。她面上黑色魔纹一闪而过,双目则没有了眼仁,使这张柔美的面孔变得僵硬可怕,像某种兽类。看到他,她似醒过神来,意识到什么,眼睫一颤,眸中霎时涌上了一层泪光,无助,懊悔,绝望……

    沈溯微手上提着的玉簪花掉落在地上,溅出泪花。

    在他的构想中,他大概会因入魇而死在明霞公主手里。这对他来说

    算是个不错的结局。他从来没想过,撑不住先一步入魇的,会是母亲。

    他想过去,可是明霞公主一挥袖将他掼倒。满脸魔纹的明霞公主看着他,大口呼吸,目光中万般割舍不下,终究化作一种乞求的神色。

    “……我知道了。”他没有表情道,手上燃起一簇青焰。

    这是他们商量好的。他们母子二人受够了魔物带来的苦,宁死不愿成魔。倘若有一人入魇,另一人都要给对方一个痛快。

    青焰不会令人痛苦。明霞公主的发簪叮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她的话化作烟雾散在耳边:“活下去。”

    沈溯微将母亲的簪子揣在怀中,手抖得厉害。他面无表情地坐在朔月冷硬的尸体旁,坐了许久,感觉地洞中非常冷,像坐在雪地中,令四肢不能动。

    从此以后,他只剩孤身一人。他不知道自己活着干嘛,可是母亲叫他活下去。

    他眼中寂静的绝望在蔓延。

    外面已经传来骚动,侍卫们四处寻找着朔月公主的踪迹。她是陛下最爱重的公主,谁敢碰她一根手指,都会被诛灭九族。倘若让他们知道朔月公主死在此处,马上便会顺着气息找过来。凭他一个人,又能逃到哪里?

    他该怎么活下去?

    他的目光落在尸体的脸上。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同他生得几乎一模一样,就像照镜子般。

    嘈杂和喧闹声接近。若是想活,现下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在侍卫逼近的最后一刻,他将朔月公主以清洁术清理干净,将她的外裳脱下,用草席轻轻盖住朔月的尸身,以青焰化为灰烬。随后他换上宫装,戴上耳坠,绾起自己的长发,将已经硬透的金丝猴抱了起来。

    吵嚷的侍卫们一回头,便见朔月公主抱着灵宠,如幽魂般站在不远处,像是受了惊吓,面色苍白。

    浸泡在冷汗中,被侍卫簇拥着走向那野兽。他心里想,倘若再见那镜中少女,她再也不好认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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